书城文学中华散文珍藏版:牛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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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柳芽,春的清香

我的家乡没有迎春花,也没有别的花报春,是柳芽的清香送来了春的讯息。

滹沱河边有几棵柳树,绿得最早,那绿像雾一样在流动,远远地能闻到淡淡的芽叶的清香,有一点点苦味。家乡的春天不是甜的。

一过大年,秀生伯伯说地气有点变暖了。我问他:“怎么知道的?”他说:“闻到了。”“闻到了什么?”他嘿嘿地笑笑,说:“你到地里去摸摸土坷垃,仔细闻一闻就知道了。”他不过说说而已,没想到我真的到地里摸了摸土坷垃,有一点儿发潮,但却闻不出什么地气。村里人把我闻土坷垃的事当笑话说了好久。我相信秀生伯伯一定闻到了一种气味,从大地发出来的。父亲一定也能闻到。我为什么闻不到?唉!我只能闻到空旷的田野上飘流的柳芽的香气。

祖母对我说:“柳树出芽了,赶快去揪一篮子柳芽儿回来。”迟一天去揪,柳芽就变成柳叶了。我家年年吃一回柳芽儿菜。柳芽的味儿非常特别,跟什么味都不一样。吃柳芽儿菜并不是为了吃香,它已经成为代代相传的风俗。

我跑到滹沱河边,爬上一棵柳树,河岸上的树多半是歪歪倒倒的,很好攀登。柳芽儿刚刚长出了一两片还没有张开的嫩黄的芽叶,不能用手捋,只能一个一个地揪。不要看它那么柔嫩,那么幼小,指头使点劲儿才能把它揪下来。最好用指甲掐,手指头染得青青的,发出浓烈的刺鼻的苦味。闻到这味儿,真不想吃柳芽菜了。这苦味儿一定就是柳树的语言,在不停地咒骂我。每揪下一个嫩芽,树枝就苦痛地颤动一下。柳树毕竟是个弱者,如果它能伸出拳头,必定要猛击我的头颅。我不住手地揪,整个树冠都颤动起来,发出瑟瑟的哀鸣。我整整地揪满了一竹篮。记得有一年吃柳芽菜的时候,父亲说过一句话:“柳芽儿还应该更苦些,那人就不敢吃它了。”父亲总是说些古怪的话。我有点领悟了。

祖母把柳芽立刻浸泡在瓦盆里,一夜过去,盆里的水变成淡绿色的,必须不断地换水,接连浸泡两天,盆里的水才变清。秃手伯晓得我家做柳芽菜,特地多挑了两担水。我帮着祖母换水,淡绿的水在阳光的照射下,异常的光采,泼到院子里,整个院子充满了柳芽儿的苦香味。祖母把柳芽儿在大锅滚开的水里焯一下,捞出来晾一会儿,调上些盐和醋就可以吃了。祖母让我送一小碗拌好的柳芽菜给后街的秃手伯。秃手伯正蹲在家门口嗞溜嗞溜地喝稀粥,他高兴地说:“扣在我的稀粥碗里。”秃手伯把鼻子凑近柳芽菜闻了好久,说:“我闻够了再吃它。”

村里人说我的父亲是个怪人,吃东西都跟别人不同,还没有等祖母把柳芽菜调上盐和醋,他就抓一把放在嘴里,嚼得津津有味。我吃惊地问父亲,“苦不苦?”父亲快活地说,“不是苦,是香。”等我长到七八岁时,我也学会了白口吃柳芽,当然是浸泡了两天之后的。是的,第一口有点苦味,等吃两口之后,便满口是清香,再感不到什么苦味了。加上醋和盐,吃起来还是满嘴柳芽儿的清香,什么调料都压不倒柳芽的香味。

家乡人每年春天不吃几顿柳芽儿菜,就仿佛过大年没吃饺子。吃了柳芽儿菜,憋闷了一个冬天的心身才觉得爽快了起来。吃柳芽菜之后不久,每年还吃几次榆钱,拌上莜面,在锅里蒸熟,我们家乡叫“傀儡”,我不喜欢吃,觉得太滑腻,只有拌上野蒜我才吃,父亲不拌上野蒜他也不吃。

离开家乡已经半个多世纪。每到春天,我总要想到柳芽儿菜。柳芽有着春的清香,吃了柳芽菜,严寒的冬天就结束了。

你吃过柳芽儿菜吗?不妨尝一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