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华散文珍藏版:牛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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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南山

当童稚无邪的年代,我莫名其妙地向往两个地方:一处是口外的草地,一处是南山。口外的草地太远太冷,我做梦都梦不到那个野茫茫的地方去,果真梦到那里也会把我冻醒的。南山虽说近,立在我家的院当中,不必抬头,用眼一瞟就能望见,但对我来说,它同样是陌生的,可望而不可即。

到我长大点能在院子里跑动时,听说第一天就指着南边莽莽苍苍一动不动的那个庞然大物问:“那是甚?”“南山。”是比我大四岁的姐姐回答的,“为甚叫它山?”“山就是山……”姐姐去过一回南山,她当然知道什么是山了,可我还是不晓得山是什么。

一个落雪的夜。两只猫毛毛爪爪的猛地钻进我的被窝,把我折腾醒了,就在同时听见房顶上咚咚地响了几下,我问祖母:“谁在上面走动?”祖母小声说:“不要嚷,从南山下来的豹子。”“豹子,它为甚下山?”“大雪封了山,豹子饿得前心贴后心,它们下山来找吃食。”

有一天,父亲的最好的朋友佩珍伯伯送给我一枝酸刺子,金黄的豆粒大小的果子挤成了堆。我头回吃,酸透的嘴过一小会儿却甜起来。我问佩珍伯伯:“酸刺子长在哪里?”“南山。”

还有一回,放羊的老汉把我家十几只羊赶进圈,祖母对我说:“今年添了两只羊羔。”我向这个面孔红得像醉枣的老汉问:“这么长时间,你跟羊去了哪里?是去了口外的草地?”老汉笑笑,说:“全村拢总这么点羊,不值得去口外。我们去的是南山。”他提到南山时,声音变得异常柔和。他说的“我们”,是指他和他放牧的几十只羊,并没有另外一个人。

哦,总是那个南山!

我天天好奇地望着南山,天晴朗时,山上的树都看得见,有时云天雾罩的,感到几分怕人。我相信南山那里一定跟草地一样,什么都有。如果草地没有珍宝,我家祖祖辈辈为甚总有人去那里?在我家东房墙角的杂物堆里,我已经不断地发现了不少稀奇而有趣的东西:乌黑的树叉一般的鹿角,转圈镶着花边的尖顶毡帽,重得像石头似的马鞍……祖母和母亲不准我乱翻,说这些东西是上几代的老祖宗从草地辛辛苦苦带回来的。毡帽是我没见过面的祖父戴过的。这些宝贝的颜色都显得发暗,发着一股刺鼻的汗腥气和牲口气味,有点像骆驼的气味:汗加土加盐的气味。我当时已见过两回骆驼,跟牛的羊的狗的气味全不同。我还不晓得马身上发着什么气味。我的嗅觉自小十分的灵敏。几十年后,我的有些诗就是凭着嗅觉触动的灵感而写出来的,我能闻到远远的地方飘来的气味,从天上的飞云能闻到雷的气味,童年时我跟祖母说过,她不信,说:“你又不是雷公!”

童年的南山和草地多么神秘啊!

记得是一个秋夜,我刚钻进了被窝,祖母在院子里大声喊我:“成汉,快来看!”祖母向来不哄人,她的话全是真的。我翻身下炕,一出家门就看见祖母和姐姐已经站在东房顶上了,她们是两个黑影,祖母比姐姐高半个头。祖母因脚缠得特别小,平常难得上一回房,这回居然摸黑上了房,一定望到了什么迷人的远景。母亲正带吃奶的娃娃。听见我慌慌张张上梯子的动静,从她房子里冲我吼了一声:“不要上房乱跑!”我看见祖母在平坦的房顶上盘腿坐着(她因脚小,站立不稳),“成汉,朝南山那儿看!”

我看见了,正是南山那儿,数不清的红色的星星闪烁着,仔细一瞅,每一颗红星星都在活动,一摇一晃地向上浮动着,仿佛千百只风筝正挂着海琴和灯笼朝天上默默地升了上去,只是听不见海琴吹奏出的声音。

天上星光灿烂。虽然因天太黑十里外的南山连影子都瞧不见,但是,因为有这么多的会动的红星星,南山离我们显得近了,觉得它就近在眼前。

祖母对我说:“今天是七月一日,南山七岩寺有庙会,会已散了,大人们正举着灯笼火把,领着女人和孩子翻过南山回家,山上的豹子和狼怕灯火,要不它们会伤人。”她又说:“夜里翻山不仅要举灯笼火把,男人还得带上铁齿禾叉。”七岩寺是县里的名刹,有北魏石刻,还有唐代诗人王维的读书楼。我上小学后去过。

我以为那一溜一串的灯火,升到高头就让风吹灭了。祖母对我说:“不是风吹灭的,是翻山的人到山顶了,再走,就下山,灯笼火把到了山的那一边了。”

我觉得平常那个莽莽苍苍一动不动的南山变了,灯火给山染上了神秘的颜色,整个山仿佛动了起来。

我们看了足有两顿饭的工夫,南山的灯火还不见稀少。祖母真有耐心,比我还看得入迷。后来我知道,祖母自从嫁到史家来,就不大出家门,至多在村子里走走。她的一生像一棵树生了根,又像南山那样,一动不动守着自己的命运。她只去南山赶过一回庙会,那还是她当闺女的年代。祖母家姓刘,是南关有名的会做面食的,在我们村子里,天天听到有人喊:“热包子啊!”那叫卖的人就是祖母的弟弟。庙会期间,他们全家去山下的留晖村卖肉包子。祖母因脚小,走不了山路,是搭别人家的大车去的,男人们早两天就得去搭棚安灶。女人们忙得连上山的工夫都没有。自从来我家,每年的这一天,祖母总要上房久久地观望南山的灯火。她的心灵非常的敏感,也非常的爱美。她的世界,最远的边沿就是南山。

第二天我一醒来就到院子里看南山。南山看去一点没变样,仍像过去那样静穆地立在那里。可我总觉得它的神气与往日不同了。我想到,昨天夜里我们观望南山灯火的那个时候,山上的豹子和狼,都远远地伏在丛林里,望着不断的灯火从它们眼前走过去,它们的心里不知想些什么,快活,还是惧怕?它们与我们坐在房顶上观看南山灯火的心情是绝对不一样的。今夜我如在南山,一定想法看一看华丽的豹子。我讨厌狼,祖母说:“狼浑身发着臊臭。”它们伤不伤人,我并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