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华散文珍藏版:牛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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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贫穷

曾祖母过世后,我家下头院的房子越来越破,越来越少了。曾祖母为我寄放“灯笼红香瓜”的那一间东房早已倒塌,改成了猪圈。一排正房还勉强像个房子,说是五间,能住人的只剩靠西边的两间。曾祖母的死,仿佛把我们家保留着的上几代繁荣的痕迹全都带走了。据说几十年前的下头院曾经有过车房马厩,到我能记事时起,整个下头院就没有再住过人。

1935年夏天一个周末,我从城里的小学回来,见下头院西边那两间房的门口,奇迹般地站着一个瘦高个子的大人,他光着脊梁,胸部有点瘪陷,肋巴骨一根根地显露了出来,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人。他神情黯然,从眼睛里发出的光芒似乎比别人的短一截子,而且软塌塌的。他看着我,没有打招呼,也许因为我是个孩子。我以为又来了一家逃荒的。前年河北大名府遭了水灾,上来了一家人,就住在这两间屋子里,当家的叫柴继周,用箩筐挑着娃娃走了一千多里。柴家刚刚走不久,所以窗户纸还在,不像东边的两间黑洞洞的连门窗都没有了。

祖母告诉我,今天前半晌,下头院有人来住了,是本村的,姓侯,我该叫他叔叔,几天前才从草地一路要饭回来,领来一个可怜的包头女人。这个叔叔十岁多点去了草地,于今已是有三十的人了。我还没喘匀气,祖母当下差我送两捆烧饭用的高粱秆给他们。我把高粱秆在他家门口撂下,侯叔叔听见,走出门来。我对他说:“我祖母让送来的。”他苦涩地笑笑,还是没说一句话。我随着他走进家门。一个女人,个子很小很小,比全村里最矮的佩珍大娘还小,苍白的面孔上有一双大而无神的眼睛,她一见我,说“你是成汉吧?”口音很重浊,但我能够听懂。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后来晓得是听宝大娘讲的。侯叔叔回村的当天,来找宝大娘,宝伯伯托他捎回一些钱。他们的家一目了然,四堵墙壁两个人,再没别的什么。我还没离开,妹妹给他们送来一海碗茭子(高粱)面,白生生的,是煮茭子面,祖母送人东西,一向挑好的。后来我知道,他家的锅碗,甚至筷子,都是村里人给他凑的。我见过不少从草地回来的人,到家第二天,就会给村里人送来一点奶饼或奶渣,可这位走草地的,除带来个包头女人,什么也没有。他的近亲早已死绝,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给他留下。

凡是从草地回来的人大都很能干,屠宰牲口,硝皮子,赶大车,摔跤,吼唱西口调,样样都行,而且身子骨都特别的壮实,像是淬过火的铁,回家一趟,好歹总能带回百十块大洋,穿戴也齐齐整整的。可他这位侯叔叔,怎么会落得这个样子?后来听说,他在草地那些年运气不佳,还大病了一场,也难怪。

侯叔叔到村里赵毛开的杀房(屠宰场)打杂,断不了带回一些骨头下水之类,夫妻俩的脸色才有了点光泽。几个月以后,一天中午,包头女人在屋里没命地喊叫。侯叔叔不在家,我和几个同龄少年正在下头院练武,一入秋,我们几个少年开始耍枪弄棒,准备春节社火的节目。听见这不同寻常的喊声,我们想进她家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推门,门闩死了。那个女人在屋里说:“别进来,喊成汉奶奶来。”我把祖母搀扶到下头院,奶奶一听喊叫声,对我说:“赶快赶快叫你仙园姑姑来。”仙园姑姑是我们村的接生婆,我家兄弟姐妹都是经她一手接来人世间的。仙园姑姑家在村北头,我飞一般跑到仙园姑姑家,她听我一说,一点不急,只说:“知道。”她在铜盆里洗净手,还洗净了她的古铜色的布满麻斑的脸。她空着手,什么都不带,从她家去我家的路上,她走得比我还快。回过头对我说:“你急什么,你慢慢走嘛。”

仙园姑姑接生时,我们几个少年正不知羞耻地趴着窗户朝里看,我祖母操起立在门口的扁担把我们赶走,还狠狠骂了几句。仙园姑姑隔着窗户对我们说:“赶紧到我家取几件小孩用的衣服来。”她已早准备好,放在她家的躺柜上,又是我跑了一趟。第二天,仙园姑姑对我祖母说:“娃娃落地的哭声还不如猫叫,多半怕活不成。”果然,不几天就死了。后来包头女人把仙园姑姑给她的那几件娃娃衣裳还回去,仙园姑姑没有要,说:“留着下回用吧。”但是来不及等到“下回”,这几件娃娃的衣裳已补到侯叔叔的破烂衣服上面了。

次年我和父母、弟妹都临时住到城里,我上学,父亲教书。家里只有祖母一人守着,还有住在二道门口的宝大娘。

宝大娘天天陪着祖母过夜,父亲和我隔几天出城回家一趟。有一天,宝大娘见了我,说:“有人在夜里偷你们家了。”我问偷的什么,宝大娘说,“东房神桌上的供器。”我家的供器有香炉、蜡台和香筒,都是锡制的,每年腊月二十几,由我把它们一一擦净,那是我家祖传的宝物。我问:“一点没发觉吗?”祖母听见我们说话,走过来高声说:“一点没发觉。”话说的一点不动气。我很觉奇怪,祖母本来最珍贵那几件供器,怎么一点不难过呢?但很快我从祖母不断的叹气以及和宝大娘低声交谈时的神情,察觉到她们还没有说出内情,她们似乎晓得是谁偷的。

过了十天八天,有一天清晨,丢的供器悄然搁在我家东房的门口。我祖母还是不说什么,她似乎早已晓得,供器迟早会还回来。她流着泪把供器一件件送进东房,仍摆在原处。祖母为什么现在才伤心?丢失供器后不哭,偷主还回来倒哭得如此恸心,真有点蹊跷。

过不久,我便弄清楚供器失而复回的经过。不是祖母透露出来的,自从供器回来后,我没有听见祖母再提过一句供器的事。仿佛丢失供器,给我们家丢了人似的。也许是宝大娘说的,也许是母亲说的,反正内幕我全明白了。

丢失供器的那夜,有大月亮,祖母听见东房有点动静,透过一小扇玻璃窗朝外望望,她看见一个人影,从东房闪出来,身后跟着我家老狗,狗没叫唤一声,还摇着尾巴。那人影不用细看细想就晓得是谁,连狗都跟他那么的熟。那人手里拎着一个布包,祖母以为是偷了点粮食,也不过十斤八斤的,心想:来要,也能给你几升。总是因为开不了口再来借粮,才悄悄拿,一定又揭不开锅盖了。那人一走,祖母立即下炕(她患有寒腿,就是夏天睡觉也须穿衣裳),走到院子里,东房的门大开着,她压着脚步走进去,生怕刚走的那人听见,看看粮食,一点没少,又看看墙角的南瓜,只少了一个,祖母哭了,哭得十分伤心,为了一个南瓜,还值得摸黑悄悄来拿,她回屋睡了。天亮之后,心里不踏实,又进东房察看,才突然地觉得供桌空了……她跪在地上,请神灵们原谅她,也原谅那个偷供器的人。

村里人一直都不知道我家丢过供器。我们家的老少三代人也绝口不谈此事。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仍记得祖母当年的话,“千万不要说出偷家是谁,他还得活在人世上呀!”何况供器已经回来了。

到现在,我仍想不通偷供器的人为什么把供器归还回来,他当时想了些什么,他一定非常的痛苦。贫穷的人最懂得羞耻,难道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