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华散文珍藏版:牛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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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母亲的第一次人生经历

对一个孩子来说,母亲是怎么来到人世上的,当然不知道;作为人之子的他或她,也从来不会问这个问题。在孩子的心灵里,母亲的来历和存在,就像天怎么有的,地怎么有的,那么神圣而永恒。

我的母亲诞生的那个时刻,就面临着死亡。她还没有记忆,不可能理解,更说不上忘却或不忘却,但她经受了对死的体验。

我10岁左右,大我14岁的三舅从北京清华大学放暑假回到待阳村家里。我年年盼着这一天。三舅是个爱热闹的红脸汉子。我不请自来,欢天喜地到姥姥家住十天八天。我是姥姥家的第一个外孙。我们家乡有句谚语:“外孙是条狗,吃够了就走。”三舅笑着对我说:“你这条狗吃够了也不走。”姥姥家的吃食比我家好得多,断不了吃莜面。还有,三舅知道我自小爱画画,总要为我带回几本有画的书,我就像蟑螂叮着蜂蜜似的,不抬头地连看几天,第一次晓得世界上有个画小东小西的齐白石。三舅领着我和几个小表弟村里村外到处玩。一到黄昏,他就带着我们登梯子上房,学公鸡打鸣,教我们唱“泪珠儿流尽了……”的凄凄切切哭一般的洋歌子。我还不到体会这种感情的年龄,却能唱得很恸,跟三舅的唱腔很像。我善于模仿。

一天早晨,三舅和我经过姥姥家的磨坊,这磨坊是到村里街上去的必经之路。他停下来,指着黑暗的东南墙角,说:“你妈一生下就被扔到了这里。”我听不懂三舅的话,是不是人生下来扔到这里才能活?就像谷子非得撒到地里才长。我只觉得这里太脏、太暗,人不该生在这里。从我记事时起,这个墙角总堆着一堆干粪。我妈生下来怎么被扔在这里,她不是活得结结实实的吗?我还是头一次听说有这回事。一定是三舅跟我说笑话,我不信。但是三舅为什么平白无故地说这番话呢?我问三舅:“真有这事?”三舅说:“真有。”三舅不像平时说话那么爽朗,声音很低,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他说话从来是大嗓门,因此我有点相信了。我问他:“谁扔的?”“你的姥爷,我的爹。”“为什么单要扔掉我妈,不扔掉大姨二姨?”我几乎哭了起来。我有点不理解,也有点替我姥爷羞愧。姥爷平常最疼我妈。三舅接着给我解释:“因为你姥姥连着生了两个闺女,盼着生个小子,可偏偏第三胎又是个臭闺女,你姥爷一气之下,就把你妈扔到了这磨坊里。”

这一天,我心里一直很难过,想马上回家去问问我妈。我知道母亲是农历三月初五丑时生的,正当后半夜,天气还很冷。我越想越恐怖,越想越难过,全身像掉进冰窟窿,里外都冷透了。我怀疑是一场噩梦,三舅与我一定是在梦中。我越想越像是一场梦。我不愿向谁打听这件事。心里闷,吃饭都不香了。

有一天,我实在憋闷不住了,就跑去问老长工。如果老长工说那天夜里他没有听见我妈的哭声,就证明是个梦。我小跑着穿过磨坊,不敢看那个墙角。老长工正在院子里,刚刚卸下车套,牵着骡子在地上打滚,掀起一蓬热烘烘的尘土。我没头没脑地问老长工:“我妈在磨房里哭,你听到没有?”老长工愣住了,“你问我什么?”我又大声重复了一遍。他莫名其妙。后来,他看到我眼睛里噙满了泪花,似乎醒悟了,对我说:“你等一等,我全对你说……”他把牲口牵到圈里拴好,走到我身边,说:“我全记得,哭声我听到了。”我真希望他说没有听见。我的梦境完全碎了。我哭出了声。

我为什么断定老长工能听见我妈被扔到磨坊的哭声呢?因为磨坊跟长工家的住房是一排,中间只隔着一间牲口圈,夜那么静,准定能听见哇哇的哭声。老长工搂着我抖颤的身子,说:“你妈的命真硬。她的哭声出奇的大,全村人都能听清,我还没有听过刚生下的娃娃能哭得那么有劲儿。你姥爷把你妈朝磨坊一丢就走了。我们一家人都醒了,那一夜再没有睡。连圈里的两头骡子都咴咴地惊叫起来,蹄子咚咚地蹬踏着地……”

他没有说完,我就急着问他:“大伯,你把我妈的命救下了?”老长工顿时哭了起来,“不是,不是我救的。”“那是我大娘救的?”老长工伤心地说:“也不是你大娘。”我把老长工的老婆叫大娘,他们一家人都很厚道,大娘跟我妈的交情很好。我真不懂他们为什么见死不救。我又问老长工:“你们为什么不救我妈?连骡子都可怜我妈,蹄子咚咚地敲着地,不就是叫你们赶紧去救人吗?”老长工哭着对我说:“谁敢去救?我和你大娘不敢。你姥爷早就放出话:再生一个闺女就摔死她!”“为什么没摔死?”“你姥爷后来对人说,你妈哭得太凶,手脚乱动,非常有劲。你姥爷把她抓不牢,只好扔到墙角就算了,他想摔不死也会冻死。可那墙角正好有一堆干粪,你妈被摔上去,身上沾了一身干粪,好比穿了一身衣裳,才没冻死。”“是谁把我妈救回去的?”“是一个锅头上干活的女人。前几年才死了。那个锅头上的女人,眼瞅着你姥爷从接生婆手里夺过红腾腾的冒热气的娃娃,倒提着走出了家门。娃娃一路哭叫,锅头上的女人看着心酸,悄悄地跑到磨坊,把你妈抱到她的屋子里。你妈已冻得铁青。锅头上的女人不敢告诉给谁,连你姥姥都瞒着,她把你妈在热炕头焐了两天,到村子求一点人奶,才好歹没有饿死。第三天,锅头上的女人把娃娃抱给你姥姥。你姥姥搂着娃娃直哭。可是,娃娃,就是你妈,不但不哭,还对着你姥姥咧开嘴巴笑。她越是笑,你姥姥越哭得伤心。都说你妈的命硬,她那个哭声,我活了几十年,从没有听到过,真不像是刚生下的娃娃的哭声,她像是懂得死……”

母亲活了70岁,从不提她的这第一次辛酸的人生经历。我听她对姐姐说过一句话:“女人的命,就得硬些!”姐姐忠厚得近于窝囊,家里人都说我的性子像我母亲。到了晚年,我自觉更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