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华散文珍藏版:牛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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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喂养小雀儿

小雀儿,不是名贵且娇情的在笼中养的那类小鸟儿。我的家乡把麻雀叫做“小雀儿”,大概是因为它体形小,或者是身价微不足道,才这么叫的。

我家东房有两个鸟笼,制作很精致。从我记事时起,它就被废弃不用,搁置在墙角。我父亲过去可能养过鸟,也许我祖父养过。我见过祖父的照片,长袍马褂,眼睛很美,是县里的一名廪生,他多半是一个玩鸟的人。

父亲带我到东古城逮过几回红脯鸟,说是要给我逮一只养在祖传的鸟笼里,但是从没有逮着过。我们只入迷地听着好多会唱的鸟在灌木丛中飞来飞去。父亲把捕鸟的夹子安好以后,坐到一边抽烟沉思,鸟儿逮着逮不着,他并不在意,他似乎不是带我来逮鸟,而是来听鸟唱的。

我问父亲:“为什么总逮不着一只呢?”父亲不回答我。我明白他为什么不回答我。他一定认为这不成为一个问题,至少不必认真对待。我感到跟父亲一块逮鸟受拘束,不能任着性子跑动,我对他说:“回家吧!”已经听鸟叫听了半晌多,尽管鸟唱得有趣,但是我惦记着家里养的那两只小雀儿,该到喂的时候了。

我逮了几十只肉多的蚂蚱,用草茎把它们串起来。小虫没有死,还在挣扎,嘴里吐着泡沫。我急着想回家,我要喂小雀儿活食。父亲对我说:“逮鸟并不一定真的要逮着鸟。能逮着当然好,逮不着,坐在这里听听鸟唱也是一种享受。”是的,那些飞鸟唱得真自由自在,它们仿佛一会儿在说着有趣的话,一会儿在尽情地嬉笑,一会儿又相对唱恋歌,跟我们村里人场上的情景差不多。回家的路上,两个捕鸟夹子一前一后搭在父亲的肩上,他似乎比逮着鸟还要舒心。他真有点像住在荒废的磨坊里的法国作家都德的怪脾气。

我们家那两只鸟笼总是空着。城里有不少卖鸟的,八哥、百灵都有,父亲就是不买。

五六月间,麦子发黄,正是小雀儿从窠里出飞的时候。我在村里的小巷常常转悠,我晓得哪一个房檐下有小雀儿的窠,从小雀儿在窠里发出的声音,我能断定到不到掏的时候。

刚生的小雀儿是粉红的小肉球,吱吱地细声细气地叫。这时千万不可掏,养不活。我养过这种肉蛋蛋,成天张着嫩黄的大嘴要吃,不住地喂它去掉头去掉腿的小虫,让它吃最软的食,可不到两天,肚子撑得圆鼓鼓地胀死了。小雀儿死时,它痛苦,我也痛苦;它眼睛慢慢地闭起来,没毛的肉翅和腿脚抖动个不停。小雀儿死了以后,身子还是热呼呼的,这使我心里最为伤心。我从此就不掏刚出生的小雀儿了。

要是听到窠里的叫声变粗,而且不知疲倦地在啾唧,就是小雀儿长大了。但仍很难断定该不该掏。如果掏出来的小雀儿已经长出会扑扇的小翅膀,嫩黄的嘴尖变成褐色,就是把它抓到手,也无法管束它,养不出感情来了。它要么吃得很多,要么干脆气得不吃。这种鸟只能用绳子拴起来。它疯狂地反抗,叫得刺耳,养它干什么?但是你真的把它放生到院子里去,说:“你飞吧!”虽然它拼命地向上蹿,但终究因翅膀还没完全长硬长全,只能贴地平飞,一会儿撞到墙上,一会儿栽到地上。常常有几只老的小雀儿,从房檐或树上嗖地落到挣扎的小雀儿的身边,去搭救它。这老的雀儿多半就是它的生身父母。我祖母一看这情景,就骂我:“造孽,下辈子也让你变只小雀儿。”有几次,我把掏出的这种小雀儿又送回到窠里。

一般说,我能从小雀儿的叫声的粗细和声调,断定正是好喂养的时候;它的肉翅上刚刚生出一点儿羽毛芽子,已能够站着走动,从眼神看出它似乎懂得了一点什么。这种小雀儿可以喂养得很依人。但即使它长到成年,我也不会把它养在笼子里,我不用笼子养鸟,养在笼子里,为的是听鸟唱。我不是为了听才养鸟。

十多年前,我写过一首诗,题目是《飞翔的梦》,说的是我童年时常常梦到自己凌空飞翔。祖母对我说:“梦见自己飞,是长筋骨的好兆头。”回想起来,我常做飞翔梦的那几年,正是我入迷地喂养小雀儿的时候。

我喂养小雀儿绝不是为了把它养大,让它唱好听的歌给自己解闷。麻雀唧唧喳喳的叫声有什么好听的呢?事实上我从来没有把一只小雀儿养到它会唧唧喳喳叫的时候。

我把小雀儿养在点心匣子里,匣盖上钻几个窟窿,匣子里铺上些旧棉花,有时候干脆在掏小雀儿时连窠端来。我天天观看小雀儿全身上下发生的细微变化。从肉里长羽毛的时候,那小雀儿一定浑身发痒,它总在不停地抖动着,在盒子上磨蹭着,从肉里扎出来的一根根很醒目的羽毛。我想小雀儿一定也在做飞翔的梦。那时,我和小雀儿的生命形态实际上处于同一个阶段。喂养小雀儿正是喂养一个飞翔的梦。用手抚摸小雀儿柔软的初生的羽毛,会感到生命的喜悦和快感。小雀儿第一次扑扇着翅膀的神态十分地动人。也就在此时,它的叫声变得宽阔起来,欢快起来。我想,它一定想唱什么。

喂养小雀儿,我全神贯注,处处为它着想。开始喂养时,不喂粮食颗粒,我到野地里逮昆虫,还到房檐下捅下马蜂窠,掏出白生生的蜂儿子(蛹)。当小雀儿张开大嘴,翅膀抖动着,我的嘴里叽叽有声地逗着它时,这一切仿佛都是生命天然的契合。喂养小雀儿能给生命以乐趣,能激发我生出许多的幻梦。小雀儿的翅膀一天一天变硬时,这种喜悦是最纯净无私的。我和小雀儿相依为命。白天我注视着关切着小雀儿的神奇的翅膀在变幻,夜里我就梦见自己在飞翔。

我的梦也是小雀儿的梦。小雀儿或许不会做梦,我替它做梦。

童年的梦里梦到自己生出翅膀飞翔的那几年,痴迷地喂养着小雀儿,是一种合乎自然规律的心灵的追求。我现在才有点明白其中的奥秘。写诗的痴迷,很像童年喂养小雀儿的痴迷,有些诗,就是从心灵里飞出去的小雀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