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马丁·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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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2)

第三十九章 (2)

他每天晚上,都要去市政公园里给工人们演讲,他是最能煽动人们思想的无政府主义者,所以他的言论无疑是最激烈的,他吸引的听众无疑是最多的。这些事情,要是不看报,马丁都不知道自己能否有这么大本事,这更让他觉得好笑。那个小记者还把昨天的情景大肆渲染一番,破烂不堪的小屋,一把仅有的椅子,屋子角落的火油炉,当然还有一个和他形影不离的人,那个像骷髅的人肯定在哪个天房地牢里被单独监禁二十年后,刚刚被放出来。

说实在的,为了这篇拙劣的东西,那位小记者可费尽了心思。他四处奔走,弄清了他的家世,还搞到了一些照片。有一张照片中是希金波森的零售店,伯纳德?希金波森就站在店前咧着嘴笑着。报道上说,希金波森是一个聪明、老实的生意人,他最受不了的就是社会主义的见解,因此,他接受不了他的小舅子。报道中他说:“我的这个小舅子根本称不上是个社会主义者,简直就是个懒惰成性的窝囊废。你把现成的工作送到他跟前。他都不愿做,这样的人,早晚会被关到监狱中去的。”这是马丁的姐夫。他的妹夫赫尔曼?冯?施米特也同样接受了采访,他说:“这个败家子,总想沾我的光,现在我已经和他一刀两断,没有任何关系了。当然他这么大的人也知道些好歹,从此就不再上我这儿胡搅蛮缠了。在我看来,凡是不肯踏踏实实工作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些话的确惹恼了马丁。布利塞顿却认为这没有什么,只把它当作一个颇为有趣的笑话听。马丁可不这么想,这样说对自己倒没什么影响,可是他无法跟露丝解释清楚。如果说露丝那儿还可以解释,那他父亲呢?这件事终于让他抓住了一个不小的把柄,他一定乐得忘了形,要利用这件事解除他和露丝的婚约。理由足够充分了。

事情正像马丁所担心的那样,甚至比他想象的还要糟,还要快。当天下午,邮差便送来一封信,马丁手里拆着信,心里就预感到事情的不妙。他没走进屋,就在接信的地方,倚着门框看了起来。

手中的这封信毫无激情,甚至没有愤怒指责的言词,从头到尾,马丁感到的只是露丝失望、伤心、痛苦的口气。

“……我原以为,你不至于做出这样的事来;我原以为,你已经成熟了,克服了青春年少时的野性;我原以为,你会认真对待我对你的爱;我原以为,这份爱会让你认真过上正派的生活。然而,我错了……如今,我的父母对你非常恼火,采取坚决的态度,来解除我们的婚约。我认为,他们做得很有道理,他们是为了我。我们在一起不会让他们感到幸福。也不会让我们感到幸福。或许从一开始就注定这是一件不幸的事,……你的生活太放荡了。要是你肯安顿下来,随便找个工作,认认真真做点什么事情,那该多好。事情也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我知道,这不能都怪你,你是按照你的天性和你所受的教养去做的。因此,我不怪你,这一切,真的只是个错误而已,正像我父母所说的那样,我们有缘相识,但并不是天生一对,注定不会幸福,还好,我们发现这一点还不算太迟。……你不要再来看我了,我也不会再见你,因为再见面,我们都会不痛快,也会让我的母亲伤心。过去,我让她伤心烦恼够多了,我要做点什么弥补这一过错,让她高兴……”

他看着看着,头上渗出一层汗珠,手不由自主地摸进口袋,想掏支烟抽。可是他没意识到他口袋里什么也没有,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到底要掏什么,他全部的心思都在手中的纸上。

他稍稍清醒了一下,回到屋,关上门,又把信从头至尾认真看了一遍,然后郑重其事地推开面前的稿子,给露丝写回信。他把那天在社会党人集会上说过的话尽可能详细地写在信上,一一指出,这些话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和报纸上硬扣在他头上的那些话大相径庭。他没有放弃,努力向露丝解释这一切,信的未尾,他依旧用恋人的口气,祈求她的爱情。他写道:“你只要回答我一个问题——你爱我吗?别的什么也不用说,这就够了。——你只要回答我这一个问题。请写信给我。”

马丁自认为信写得很清楚,也很诚恳,一向心软的露丝会给他机会的。然而,第二天,没有回信,第三天也没有,第四天仍是如此,马丁有些灰心了。《逾期》搁在那儿很久不动了,他一点儿灵感也没有,桌子下面那个退稿堆反而一天天愈积愈多。从来,马丁都是一夜酣眠,现在,他第一次感到了失眠的痛苦,连着几个晚上,在床上辗转反侧,彻夜不眠。他不顾露丝的话,先后去了摩斯家三次,每次都只见到应声开门的仆人就被毫不留情地关在门外。布利塞顿还是病着,而且虚弱得不能来看他,只在旅馆里没日没夜地躺着,马丁没有心思写东西,经常过去陪他待着,但他没有说自己的事,不想让自己的麻烦事还来烦朋友。

那个小记者写的文章造成的影响,比马丁想象的要大得多,而带来的无穷无尽烦恼的事,也是马丁所始料未及的。那个葡萄牙食品商拒绝再让他赊帐了;而那个美国水果商,一直对自己的身份引以为荣,称马丁是个卖国贼,不愿意在与他有任何来往——他如此贯彻他的爱国主义对马丁带来了惟一的好处——他把马丁以往所欠的帐全部一笔勾销,为了不让他登门而再也不让他还钱了。邻居们也对他议论纷纷、指指点点,反映出类似的情绪,对他的愤恨与日俱增,即便对他没什么意见也避而远之。谁愿意与一个被称为卖国贼的社会主义者有什么交往呢?只有玛丽亚还是对马丁忠心耿耿,毫无二心,但也半信半疑,整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附近的那帮孩子,从来就以欺侮马丁为乐趣,因为马丁从不跟他们较真儿。他们曾经看到有人乘着华贵的马车来拜访马丁,一度对马丁肃然起敬,而现在又都放下心来,在他后面老远地喊他“浪子”或“二流子”。西尔瓦家的孩子们并没有因此改变对马丁的看法,他们时时刻刻维护他的名声和荣誉。为此,同附近那群孩子打了不止一次的阵地战。由于敌众我寡,眼睛被打青,鼻子被揍流血都是不可避免的。这使玛丽亚徒增许多不安和烦恼。

有一天,马丁心烦得在奥克兰的一条街上闲逛,碰见了他姐姐葛特露。她说:“你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希金波森觉得因为你的事,让我们一家人在人们面前丢尽了脸,对我大发脾气,怒不可遏,声称不许你再上门了。”马丁听了,毫无反应,这是他知道的最可能发生的一件事。

“你为什么不走出去呢?马丁,”善良的葛特露恳求道,也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了,“走出去吧!马丁,随便到什么地方找份工作,不用太高的薪水,只要能真正安顿下来。听我的,用不了多久,人们就会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那时候你再回来,他们会大吃一惊,对你另眼看待的。”

马丁笑了笑,摇摇头,没解释。他还能解释什么呢?很久,他和家人之间就有了思想上的裂痕,随着时间的堆移,这裂痕成了鸿沟,现在他看到这条可怕的鸿沟越来越大,这使他也感到害怕。这鸿沟大得他已经无法跨过去了,这意味着他将永远无法向家人们解释清楚自己的思想。就社会主义者的看法而言,他那一套就是尼采的观点。然而叫他们理解他的观念和行为,只用那英语的词汇是远远不够的。任何语言的词汇都是不够的。他们只会循规蹈矩,随波逐流,而对于这最高理解,在马丁身上就是找份工作。他们自始至终,翻来覆去只懂得这么一句话。他们所有的思想也只凝成了这么一句话,找份工作吧!出去干点儿事吧!他姐姐这么说,别的人也这么说。而马丁心里却想:这些奴隶们呀,可怜愚蠢的奴隶们呀!他们只为自己身为奴隶而困扰,总抱怨强者统治这个世界,可他们的心里,根本没有什么高尚的东西,有一份工作就是一尊金色偶像,他们甘愿作它的奴隶,对它顶礼膜拜。

“你又没钱了吧,我给你些。”说着,葛特露要打开皮夹子,马丁按住她的手,摇摇头,又拒绝了,尽管他知道他已经没有钱了。他今天就不得不去趟当铺。

“唉!眼下你也不用去看伯纳德了,”她见马丁坚持,又把皮夹子放回去,嘴上还是不停地劝道,“等过几个月,他的火气就消了,要是你愿意,可以过来帮他做点送货的活,他也希望你好好过日子。你什么时候想找我,什么时候要用钱,一定打发个人来找我,我一定过来。千万别忘了。自己好好想想吧!”

她小声地哭着,转身走了。马丁站在那儿,看着她臃肿的身材,一点一点向前笨拙地挪着,一阵莫名的悲哀袭上心头。他目送着葛特露的背,直到再也看不见,觉得尼采哲学的理论摇摇欲坠。理论上的抽象的奴隶阶级是无所谓的,但在现实中把他同自己的家人联系在一起,可就不那么痛快了,什么批判的话都融化在嘴边。现在就有一个真正的奴隶被践踏在强者的脚下,这个人就是他亲爱的姐姐葛特露。这让他怎么办呢?他也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出现了矛盾,不禁自嘲起来。本来还以为自己是个最坚定的尼采信徒呢,可一触动到个人情感,自己的的理性思想便动摇起来——他自己也不敢相信,竟被这奴隶道德的观念本身所动摇了。他对他姐姐产生的怜悯正是如此,而真正高贵的人是不需要怜悯和同情的,那是地下奴隶营中的产物,是那些聚在一起的穷苦人和弱者那份痛苦和血汗的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