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1)
集会后的第二天,一早,马丁在他那间小屋子里一边喝咖啡,一边看当天的报纸,昨天的会议并未给他带来什么影响,他觉得生活还和原来一样。这时,他却猛然注意到,手中的报纸,头版头条新闻上竟有自己的大名,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着实让马丁吓了一跳,险些扔掉手中的杯子。他匆匆忙忙地把整篇文章浏览了一下,尤其是他自己说的,又由小记者替他杜撰的那篇言辞激烈的讲话,令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据报上所说,他是奥克兰社会党中臭名昭著的头子。看着看着,马丁被这种捏造的伎俩弄得怒火中烧,真想把这个卑鄙无耻的人找出来揍一顿。可是临了,马丁却平静下来,只冷笑了一声,就把那张报纸扔在一旁,觉得这种东西不值得他费心思。
这天下午,布利塞顿又来了,他身子好像更虚弱了,一进门就有气无力地倒在仅有的那把椅子上。马丁向他叙述了那张报纸上的文章,气忿地抱怨:“这人不是喝醉了酒,就是恶意中伤。”
“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在乎这些干嘛呀?”布利塞顿也觉得此事不值得动怒,“你总不会想让那些看报的资产阶级败类来赞成你的意见吧?”
马丁听到他问,想了一会儿,回答道:
“对,我真的并不在乎别人是否赞成我说的话,一点儿也不!可是话又说回来,问题在于,这样一来,我和露丝家里人的关系可能会更糟糕了。她的父亲一直认定我是个社会党人,对我已经不满,他要看到这篇拙劣的文章准会深信不疑。这倒不是说我很在乎他的意见,我要得到的是露丝,并不是她的家人——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好了,不谈这个了。我想念念我今天写的东西。当然还是那部《逾期》,到现在,我只写好了将近一半的光景。”
马丁激情地高声朗读着,只读了一小段,这时,玛丽亚猛地推门走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素不相识的小伙子。他穿着一套整洁、笔挺的西服,一进门眼睛就滴溜溜地四处张望。他最先留意的是靠屋角的那只火油炉和“厨房”,然后,才转过眼望着马丁。
“请坐。”布利塞顿说。
马丁在床沿上给这个小伙子让了一块儿地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示意他说明来意。
“伊登先生,我昨天晚上也听了您的演讲,因此,今天特地来拜访您,有些唐突,请您谅解。”小伙子说。
坐在一旁的布利塞顿突然放声大笑。
“您也是个社会党人吗?”这位记者飞快地扫了一眼布利塞顿,面带微笑彬彬有礼地问道。心里却暗暗估量眼前这个快死的人是谁,与马丁是什么关系,干什么的,有没有新闻价值。
没人回答他的问题,屋里出现短暂的沉默。“那篇报道就是他写的。”马丁对布利塞顿说,口气十分温和,没有丝毫恼怒,“嗨,他还不过是个孩子。”
“你怎么不揍他一顿呢?”布利塞顿问道,“我愿花上一千块钱,让我的胃舒服五分钟。”
小记者在一旁听着他们俩的谈话,却感到莫名其妙。这几句话明明是针对着他、以他为中心讲的,他却没听懂。当然,这也不要紧。因为他写的这篇关于社会党人集会的报道十分精彩,很有新闻的味道,受到了上司的嘉奖。今天又把他派来进行追踪报道,对人物进行专访,首先当然是这个威胁社会秩序的组织的头子——马丁?伊登。
“我想为您拍张照片,我想您不会反对吧,伊登先生。”小记者没有忘了他的工作,“我们的报社记者就在外面等着呢,您看。他说,最好现在就照,不然,等太阳下山了,效果就不太好了。我看我们稍后再谈话好了。”
“还有摄影师。”布利塞顿若有所思地说,看着马丁,坚定地说,“揍他,马丁,揍他!”
马丁还是没什么反应,自言自语地说:“我觉得我真的是老了。要是几年前,我早就动手了,可现在,我好像没有什么心情,这是无所谓的,当他是个孩子。”
“看在他妈的份上揍他一顿,我可不能忍受了。”布利塞顿极力鼓动着马丁。
“这倒值得我考虑一下,”马丁回答说,“可是这值得吗?我要为此使上一大把劲。你知道,把这个家伙揍一顿,虽然很容易,可还是得劳我费点劲。再说,白纸黑字已经有了,揍他又能怎样呢?”
“是啊——这话可说对了,又能怎么样呢?”小记者附和着他的被采访者,嘴上说得很轻松,而心里却已经感到不安,眼睛不时朝门口看看,好像随时都要冲出去。
“他可真不容易,写的每一句话都不是我说的,胡说八道,空穴来风。”马丁接着说,好像是专门对布利塞顿说的。
“您知道,那篇文章大体上不过是一篇记叙文,不必当真。再说,这也是个很不错的广告呢,很多人都想通过这种方式上头版头条呢。这就是新闻的价值所在,很多人都会认识您,我可是在帮您呢。”
“真是一篇出色的广告,马丁老弟,你很快就会因为他而扬名了。”布利塞顿一本正经地说,却带着明显的讥讽口气,想再一次刺激一下马丁的自尊。
“他还说什么帮了我的忙——岂有此理!”马丁又说了一句,带着怒气。
“我看我们还是先谈话吧。让我想想看——您是在哪儿出生的,伊登先生?”小记者换了话题,装出一副全神贯注、静待回答的表情问道,但并不准备要记下些什么。
“他不用做笔记,”布利塞顿对马丁说,“他脑子好得什么都记得住。”
“我想没问题。”小记者镇定自若地说,“我想有一定资格的记者都不用笔记。”
“当然,都像昨晚那样,不用笔记的确可以了。”布利塞顿不是个容易安静的人,不断讽刺他,这时他突然强硬地说:“马丁,快点,你要是不揍他,我可就要动手了,哪怕呆会儿我就累死在地板上呢。”
“他还像个孩子,打屁股行吗?”马丁问道。
布利塞顿像面对一个重大的问题,郑重其事地考虑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小记者还未对他们做出的决定产生反应,一眨眼的工夫,马丁坐在床沿上,用手使劲一拽记者的脖子,再向下一按。那可怜的人就脸朝下地伏在马丁的膝盖上了,动弹不得。
“你可别咬我,”马丁警告他说,“要是你耍花招,我还会揍你的脸的,你想想,这么英俊的一张脸要是被我揍了,那该多么可惜呀!”
马丁那只早已高高举起来的手毫不留情地打了下来,一下一下,很有节奏地打个不停。小记者趴在那里,果真像个淘气的孩子挨父亲的打,挣扎着、哭闹着、诅咒着,身子扭来扭去,就是挣脱不了马丁的手,他并没有想到咬人。布利塞顿神情严肃,专注地一旁看着。忽然间,他沉不住气了,顺手抓起了一瓶威士忌,恳求地说:“让我也打一下,过过瘾吧!”
“唉呀,真累。我的手都不能使劲儿了。”马丁终于停了手,“手都打麻了。”
马丁像个父亲,教训够了,把那小记者扶了起来,让他又坐在床沿上。
“你竟敢打我,我非叫人把你逮去不成。你等着吧,我非叫你吃点苦头,到时你会后悔的。”他像个孩子一样号哭着,大滴大滴的泪珠从因羞愧、恼怒而涨得通红的脸颊滚落下来。
“你这个小东西,”马丁指着他说,“你还不知道自己正在往邪道上走呢!像这样对别人造谣,诬蔑,真是太不诚实、太不光明正大、太不像大丈夫的行为了,可你竟然还不觉得,任自己从此堕落。快点醒悟吧!”
“我们正在跟他讲这一点,不是吗?”趁着马丁停顿下来的工夫,布利塞顿插了一句。
“是啊,我受到他这么严重的诬蔑和诽谤,现在反过来还要我来教导他如何做人。这样一来,我看食品商肯定不愿让我再赊帐了。但我最心痛的是,这个可怜的孩子不会听我的话,他会一直这样干下去,直到成为一个优秀的记者——当然,同时也是一个头等的无赖。”
布利塞顿说:“那可说不准,没准他能及早醒悟呢!那么你这个卑微的人倒成为挽救一个失足青年的工具了——刚才,你为什么不让我也打他一下呢?我真想试试。”
“我,我一定找人把你们俩都逮去,你们这两个大——大恶棍。”这个刚刚挨了打、急需有人把他从泥沼中救出的年轻人好像没有什么醒悟,得了个空儿,抽抽嗒嗒地回敬一句。
“不成,他的脸真是太英俊、太标致、也太娇嫩了,我怎么忍心啊?”马丁摇了摇头,一副悲哀的样子,冲布利塞顿说道,“我看,连我这双手也白白地打麻了,这小子真是死不悔改,这样下去,他很快就会成为一个很优秀的新闻记者,他连一点儿良心也没有,就凭这一点,他也能成为一个大记者的。”
听着他们谈话,小记者突然醒悟过来,已经没有手按着他的脖子了。他立刻站起身,战战兢兢地从门口跑了出去,生怕布利塞顿手中的酒瓶会朝他后背飞过来。
赶走了记者,马丁并没有清静下来,第二天的报纸上又有很多关于自己的事。这些事马丁一点儿也不知道。有这样一栏他的专访,里面马丁说道:“谁说我们是社会不共戴天的仇人?不,我们不是无政府主义者,而是真正的社会主义者!”有位记者对他指出:“你能说说这两派之间究竟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吗?”马丁没有回答,只是耸耸肩,表示没有什么。在这篇采访记中,马丁被描绘得像鬼一样,至少有许多堕落退化的迹象,比如,生来一张两边极不对称的脸让人害怕,那双只会打人的手充满了邪恶,一双布满道道血丝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冒着凶光,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