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1)
马丁很想问问布利塞顿这几天为什么没有来,到底哪儿去了,而布利塞顿没有主动说,闭口不提个中原因,他不说,马丁就不好意思盘问了。他们依旧是每人一杯糖水酒。透过热酒冒出的热气,马丁审视着对方,虽然朋友脸色苍白得像死人一样,可两个人能够坐在一起,他就很高兴了。
马丁接下来兴致勃勃地向布利塞顿叙述了分别之后,他写了多少篇小说,多少首诗歌。“我也没有闲着!”布利塞顿静静地听完马丁的叙述忽然声明。
马丁很惊诧,布利塞顿从大衣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叠稿纸。马丁接过来,一看题目,就觉得很震惊,双眼放射出喜悦的光芒。
“怎么样,还可以吧。”布利塞顿看着马丁的表情,笑着说,“这的确是个很好的题名——《蜉蝣》。嗯,我非常满意,就这么两个字,却再贴切没有了。其实,这个灵感还来源于你的启发,你说人,始终是直立行走的,有生命力的;而最后诞生的蜉蝣,是一种有体温的动物,在体温表上那一丁点儿地方爬来爬去。这一点想法让我有很深的感触,我必须把它写下来,才能心安。你快看看,跟我说说,有什么想法和意见。”
马丁刚才看题目时激动得脸色泛红,当他接着看下去时,脸色又由红逐渐转白了。他从心里一遍一遍感叹,这真是篇完美的艺术作品!在这篇文章中,每一点内容都被完美的表现形式最大限度地展现出来,如果艺术能用“战胜”的话,马丁绝对要说,形式战胜了内容。他看得很快,而且兴奋得头脑发昏、热泪盈眶,他觉得心潮澎湃,一股热气从心里直冲上来。身上有些热,可他却浑身上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冷得打战。这是一首六七百行的长诗,却是一篇极其荒诞、极其奇异而脱俗的艺术作品。它太完美了,让人不相信是真的。
然而,在面前,一张张稿纸,上面写满了密密的字迹。它探索到人心灵的每一个角落,写人在深不可测的空间进行的追求,这是一场想象出来的酒会,人们狂欢,拿一个垂死的人的脑袋当作酒杯开怀痛饮,而这个人低声抽泣,他本已微弱的心跳忽然间加快跳动,这使他还有一口气,得以生存。这首诗韵律庄严,从里面看到了冷澈的星际间的混乱,大大小小星辰的相互碰撞,太空中星云的焚烧,这使韵律抑扬顿挫,迭荡起伏。可是透过这磅礴的气势,还有一种尖锐、细弱的人声响在耳边。这声音时大时小、时有时无,但不绝于耳,在星辰运动和星球崩溃时巨大的响动中,好像这是一阵吱吱声,细小而充满了哀愁。
“太伟大了,从未有一篇作品能像这一篇。”马丁沉浸在艺术中,许久后,醒了过来,开口说出第一句话,“这真是太伟大了——太伟大了!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被你的语言冲昏了头脑,不能自拔。一直以来这个问题困扰着我,我想不明白又摆脱不了,人太渺小了,我仿佛听见它苦苦追求真理时低声的哀鸣,就像森林狮吼中一只小鸟轻轻低吟,他们都是因为那微不足道的愿望没有满足,才会发出这种让人心痛的声音。我在说傻话,请你别笑话我,相信我,我被这个问题困扰很久了,今天终于茅塞顿开了。你真是——我真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真是个伟大的人。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你一定要告诉我,你怎么想到的,你怎么思考的又是怎么写成的呢?怎样写成的呢?”
马丁作为一个诗人,好激动,但他很久没有这样狂热了。他疯了似地讲一会儿,停一会儿,像是在回味什么,又继续说下去,也不管布利塞顿的反应,只是在说给自己。
“看完你的文章,我真的不想再写什么了。和你的大手笔相比,我就像个刚会握笔就满处乱涂乱画的小孩,太羞愧了,你才是真正的艺术大师,真正的天才!——不,你绝不仅仅是个天才,而是超出天才之上。这是个真理,遥不可及的真理,真的,朋友,你的文章处处浸透真理,你难道没有看到这一点吗?连科学都不会对你的论断有什么质疑。这真理,是先知先觉的,它是从宇宙这块儿铁片上冲出来的,又和强劲有力的音乐旋律交织在一起,仿佛是一幅辉煌而美丽的绵缎。唉,我简直无话可说了,你这部作品已经把我震慑住了,击垮了。这是篇伟大的作品,一定要出版。我给你找个出版商出版吧,不管有多大困难,我都不在乎,一定要干。”
听到这话,布利塞顿咧了咧嘴,似笑非笑地说:“别费心思了。我们现在是基督教的世界。哪一家杂家社敢冒险登这样的文章——这点你应该也清楚。”
“当然不知道,你说的是他们写的——那些俗不可耐的文章,我只知道,在这个基督教统治的世界里,没有人会拒绝它,他们会争先恐后地想得到它。因为这可不是每天都能收到的一般作品。这是这一年他们见过的最好的诗作,不,是本世纪,是本世纪最伟大的诗作。”
“别捧我了,要不,我们打个赌,看着到底谁说得准。”
“好了,现在别说这么倒霉的话。”马丁不满意布利塞顿消极的态度,继续鼓励他,“你要相信我,更要相信你自己。那帮编辑虽然可恶,但也不是白吃饭的,懂得一点儿好坏优次,这点我明白。好,既然你愿意,我就和你打这个赌,随便赌什么都可以,反正我不会输的。你这部《蜉蝣》一旦送去了就会有人收下,第一次不收第二次也会收,最多第二次,不会再有第二次退稿。”
马丁自信地看着布利塞顿,期待他肯定的话语和神情,而布利塞顿却没有马上回答他。他静静地呆了一会儿,终于开口了。
“我不想和你打赌,这篇文章很出色——我写过的千千万万的文章在它面前都黯然失色,这点我比谁都明白。我还明白,今后也不会有这样的作品的,这——是我的绝笔。但它让我得意,让我佩服自己,我很喜欢这部作品。当我像你一般大时,我单纯,有着美丽的梦和纯洁的理想,那时我就梦想着——拥有一篇属于自己的完美伟大的作品。为了这个梦想,我一直在努力尝试,现在它就在面前。我曾想,这是我最后一次尝试,如果失败,那个梦想就只是个梦想吧。如今,我总算写出来了,又是那么的成功,你不会了解我现在的感受。我不想和你打赌,我不想把它送到一家又一家杂志社受到可耻的侮辱。这是我心爱的作品,是我思想的精华,我舍不得,你明白吗?我甚至舍不得把它拿给那些低微庸俗的人看,他们会把它亵渎的,只要有你——你懂得欣赏——能和我一同欣赏它,就足够了。这就是我为什么不想和你打赌的真正原因。”
马丁同意他的观点,但他还是觉得这样一部伟大的作品不发表太可惜。他劝道:“可是你应该想到,这世上还有像你、我一样的人,他们需要你的作品,也许很久都没有这样一部好作品让他们欣赏了,”马丁顿了顿,接着肯定地说,“美的功用就是给人以愉悦,你应该让人们从你的美中感到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