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马丁·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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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1)

第三十四章 (1)

露丝和阿瑟一同来到玛丽亚的屋前,露丝将阿瑟留在院门口。她独自走上了台阶,在屋外,她就听见一阵打字机的声音,马丁来开门请她进去,她一眼就看见他正在打印的是一份稿件的最后一页。今天她来,就是想问问他感恩节那天到底去不去她家吃晚饭。而马丁也有很多问题在脑子中堆积着,还没等露丝开口,他就一下子把问题都端了出来。

“先给你读读我的新作吧,”他一边说,一边把桌子上零乱的稿纸按次序叠好,“这可是与众不同的作品,同我以往的风格截然不同。这真让我有点担心,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感觉。但我觉得这还是一篇不错的文章。来,说说你的看法,嗯,这是发生在夏威夷的故事,我暂时把它叫做《维基—维基》。”

创作带给马丁喜悦,尤其面对这第一位读者,此时他已激动得红光满面。而露丝并不激动,她在这冷如冰窖的屋子里瑟瑟发抖。刚才他们握手时,她就感到他的手冰凉,让她吃了一惊。

马丁将他的新作念给她听,露丝听得很认真,但她并不很喜欢,这一点马丁也从她脸上的表情看出来了。念完之后,马丁问:

“你认为如何?请坦率地告诉我。”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该说什么,”她吞吞吐吐的,“这篇小说的确不同,可你认为——会有人要吗?”

马丁老老实实地说:“我也觉得没有人会要。因为这篇小说色彩太浓了。”

“你也明白写这种东西没人会要,为什么还要写呢?”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你写东西是为了出版,是为了稿费,你忘了吗?”

“没有,你说得对。可我写的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我敢保证都是真的——这个悲惨的故事让我感动,我有一种要把它写出来的冲动,不写出来,我就不安心。”

“我明白,可是那个主人公——维基—维基,说话太粗鲁了。这给了编辑们拒绝你作品一个很好的理由,而且毫无疑问,你这么做会冒犯读者。”

“是有些粗鲁,但生活中的维基—维基就是这么说话的。”

“可这样一来,他就把你的作品带入了很艰难的局面。”露丝坚持自己的观点。

“这就是真实。我写作就是要写真实的东西,我的作品就是要反映真实的生活。”马丁也直言不讳地回答她。

这回,露丝没有回答他的话,他们俩一下子陷入僵局,只得一声不响地坐着。

他爱她,所以并不真正了解她;同时她不理解他,只觉得他很高大,高大得对于她是遥不可及的。

最后,还是由马丁打破了僵局,“忘了告诉你,我拿到了钱,就是送到《横贯大陆月刊》社的那篇小说。”这个话题对他来说无比轻松。三个络腮胡子,他从他们手中抢到了四块几毛钱和一张船票,临走时他们的狼狈模样,一想到这些,马丁竟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句话果然起了作用,露丝一听立刻兴奋得叫起来:“太好了,这么说,你可以去了,我今天来的主要目的就是要弄清这件事。”

“去?去哪儿?”他有些心不在焉,好像还沉浸在愉快的回忆中。

“你怎么忘了,明天到我家吃晚饭啊,你说过,只要有钱,就把你的衣服赎回来,穿着它赶晚宴。”

“真该死,我竟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他捶胸顿足,低声下气地解释,“我跟你说,今天早上,玛丽亚的两头母牛和一头小牛被牲畜栏的看守抓走了。所以——你知道,玛丽亚哪儿有钱啊,我只能出钱把牛赎回来。就这样,刚到手的五块钱又进了看守的口袋。”

“这么说,你就不去了吗?”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衣服,又抬起头,朝露丝苦笑着。

“恐怕去不成了。”

听到这句话,露丝没有再说什么,但她美丽的蓝睛睛里闪烁着点点泪光,分明带着对他的失望和责备。

“相信我,明年的感恩节,我一定带你到德尔摩尼科饭店吃饭。”他的情绪并没有因此受太大影响,依然保持诗人的兴奋,“要不然,就去伦敦,或者巴黎,反正去你喜欢的任何地方,我想一定能够办到。”

露丝好像没有听见他的保证,想了一下,突然说道:“几天以前,报纸上刊登了一篇报道,说铁道邮递处录用了几个人,当时,你考了第一名,不是吗?”

他见瞒不过去,只好如实供认:“对,考了第一,处里来叫我去过,可是我回绝了,——我十分相信自己,如今也是这样。

“相信我,一年之后,我靠写作挣的钱,会比那个铁道邮递处里一打人挣的还多,你就等着听我的好消息吧。”马丁肯定地说,想到未来,他的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

她静静地听他说完,“哦”了一声算作回应,然后就站起身,戴上手套。

“马丁,我得走了,阿瑟还在外面等着我。”

这时,他将她一把搂在怀里,热烈地吻她。可今天,她很被动,神情冷冷的,没有一点儿激动,连胳臂都没有伸出来,嘴唇贴在他的唇上也没有往常的热乎劲儿。

马丁最终还是将她送走了。从院门口走回来,他心里想,看样子,她是在生他的气了,可这究竟是为什么呢?谁让那该死的牲畜栏看守把玛丽亚的牛抓走了呢?这是谁也料不到的,能怪我吗?他不知道,除了这个原因,还有什么其他原因让她生气,他接着想,嗯,不错,要说他自己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因为他回绝了铁道邮递处的职务,或许还有——她不太喜欢他的新作《维基—维基》。

刚走上最后一阶台阶,他又转过身来,因为午班邮差已迎面走来。他迎上去,从邮差手中接过一大捆长信封,像以往一样,热切的期望又一次涌上心头。他抽出一个信封,又短又薄,上面印的是《纽约远望》的通迅处,他刚要拆开,却停住了,脑子里飞快地想象信封里的内容。这不太像采用稿件的通知,因为很简单,他没有往这家杂志社投过稿,说不定——一个想入非非的念头在脑海中闪了一下,就这一下足以让马丁激动得心脏差点儿停止跳动——说不定,他们是来约稿的。可这个念头他自己都不相信,眨眼的工夫,就把它打消了,他也觉得这种可能性小到可以认为没有。

他拆开信,抽出信笺,这是一封公文式的短信,上面有执行编辑的签名,信上说,他们杂志社刚刚收到一封匿名信,但向他保证,《纽约远望》不会因此对投稿有偏见,在任何情况下,绝不被匿名信的内容左右。

马丁又从信里抽出那封匿名信看了起来,信写得很潦草,像印刷体笔迹,整篇毫无条理可言,文句多半不通,却全是辱骂马丁的词语,信里用肯定的口吻说:“马丁?伊登最惯用的就是翻阅旧杂志,将短篇小说抄写下来,略微改动,用打字机打好,签上自己的大名寄给杂志社,这样的人怎么能称为作家?”

马丁合上纸,放进信封,反过来看了看邮戳,是“圣莱安德罗”。这样马丁不用脑子想就知道是谁写的了。

语法是希金波森的,口语是希金波森的,连同那奇怪的主意和想问题的方法都是希金波森的。这位意大利人优美的笔迹没有给马丁任何愉悦,他从字里行间看到的只有希金波森——一个食品商——他的姐夫的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