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1)
洗衣坊里的整套流程,马丁几乎全都学会了。在第一个星期的一天下午,他和乔一道收拾两百件白衬衫。乔使用那台熨烫机,这机器里有一只钩在一根钢丝绳上的热熨斗,熨烫衣服时所需要的压力便由这根钢丝来提供。他就用这种方法熨烫抵肩、袖口、领子,把领子烫得和衬衫成一直角,把前胸熨烫得极其光滑。他尽快地一熨烫完,就飞快地把它们扔在他和马丁之间的架子上,马丁抓起它们再一件件“复烫”,这项工作主要是把没上过浆的地方熨烫好。
这是件累得要人命的活,要保持头脑清醒,动作敏捷,高速运转,一个钟头一个钟头不停地干下去。男男女女穿着凉快的白衬衫,吸着冰镇的饮料,在旅馆外面那宽大的阳台上乘凉休憩,保持了正常体温,悠闲自在。然而洗衣坊的空气却令人灼热难耐,那火红白热的焰火从那口敞口的大炉子里吐出来,熨斗在湿衬衫上烫来烫去,冒出一股股云雾般的蒸汽。这些熨斗的热度跟家庭平常用的可大不一样,对乔和马丁来说,用湿指头来检验合格的熨斗简直太冷了,因此,这样试验毫无用处。他们把熨斗放在帖近脸颊的地方,全凭自己领悟绝窍般的思维活动来测量热度的高低,马丁搞不清其中的道理,可是他很欣赏这种办法。如果刚热好的熨斗太烫,他们就把它们钩在铁杆上,放在冷水里浸一下,这无疑又需要有准确而敏锐的判断力,只要在水里多浸上一秒钟,这不温不火,恰到好处的温度就会立刻散失。马丁不禁感到诧异,惊奇自己居然能达到如此之高的准确性——一种没有自觉到的准确性,所依据的标准就如机械般万无一失。
然而沉重的工作使他忙得几乎没时间来表示自己的诧异。他只能集中精力,专注地干着。他手脑并用,片刻都不休息,简直像台智能机器。他把自己的整个身心都投入进来,充实这种智能。他脑子里简直没了宇宙重大问题的空间余地了,原来属于它们的宽阔通道都给封住了,封得密不透风。他心里的那间回声室很狭小,那是个指挥塔,操纵着他的胳膊和肩上的肌肉、他灵活的手指和那只来去如飞的熨斗。这熨斗冒着热气在宽宽的台面上往返穿梭,就那么几下,不多也不少,每一下都恰到好处,不远也不近,熨斗在永远都熨烫不完的袖子、两腰、背部和后摆上来回滑动。烫完后他便把衬衫丢在一边的衣架上,却一点儿也弄不皱。他心急火燎地一边丢,一边伸手拿另一件待熨烫的衬衫。这工作没有休止,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地持继下去。室外的加利福尼亚烈日当空,整个世界都要晒晕过去了,可是这间闷热异常的小洗衣坊里的那间回声室却很狭小,谁也不能晕过去——阳台上那些乘凉的旅客们正等着穿干净衬衫呢。
汗从马丁身上冒了出来,他一个劲儿地往肚子里灌水,可是天气实在太热,活儿又实在太苦太累,要消耗很大热量,水分渗过他的皮肉,从毛孔里挤出来。在海上,船老大只是支配马丁的时间,除过少有的那几段时期,他干的工作能让他有较多的独处机会,有自己较为自由的空间;可在这儿,旅馆经理非但支配他的体力,而且还控制他的头脑。干着这折磨精神、摧残身体的苦差事,简直别无他想,也没有任何的时间、体力、脑力去想,他已经精疲力竭,大脑完全没有多余的空间去思考。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爱着露丝,她甚至好像不存在了,因为他那被役使的疲惫的心灵根本没有时间去想她。只有在他爬上床,或者在吃早饭的时候,她才偶尔钻进他的记忆里,闪现在他模糊的头脑中。
“这简直是座地狱,不是么?那些肥荷兰佬简直不是人!”有一回乔突然说道。
马丁点点头,感到一阵恼火。毫无疑问乔的话是不容置疑的,可也是废话,只能发发牢骚,说了又有什么用呢?他们干活的时候通常都不说话,说话会扰乱他们的步法,就像这次乔一句话就扰乱了马丁的思维。他顿了顿熨斗,不得不多烫两遍,才合上原来的步调。
星期五早晨,他们开动了洗衣机。每星期有两次,他们得洗旅馆里的亚麻制品——被单、枕套、被罩、桌布以及餐巾。这些活儿干完后,他们就要集中精力,认真对付那些“细浆衣着”。这是件费时的细活,要求十分细致,却是费力不讨好,马丁好不容易才学会干它。再者,他还不能冒险,出了差错可没好果子吃。“看看这个,”乔拎起一件薄得透明的小背心说,“这东西可以团在手里,看不见的。……烫焦了这玩意儿,你工钱起码要扣掉二十块。”
因此马丁小心翼翼没有把它烫坏。他舒展了一下绷得紧张的肌肉,可神经却比以前绷得更紧,他一边同情地听着对方骂骂咧咧地牢骚,发泄心中的不满与愤怒,一边辛辛苦苦地烫着那些用不着自己洗衣服的女人们的漂亮衣着。对马丁来说,烫“细浆衣着”简直犹如噩梦一般,乔也是如此,因为正是“细浆衣着”剥夺了它们好不容易挤出来的一丁点儿的休息时间,他们就这样埋头苦干了一整天,直到晚上七点钟,才歇了手,把旅馆里的亚麻制品都放进碾压机再碾一遍。晚上十点钟时,旅馆中的房客们都已进入梦乡时,这两个洗衣匠还挥汗如雨,继续对付着那批“细浆衣着”,一直到午夜、一点、两点,直到两点半他们才停工。
星期六上午,他们还是重复着昨晚的机械动作,继续熨烫“细浆衣着”,掺杂干了一些零碎杂活儿。直到下午三点的时候,他们终于长长地吁了口气,一周长时间紧绷的肌肉终于放松,心情也终于明朗开阔起来——这星期的苦役终于过去了。
“干得这么累,你该不会还想骑车到七十里路处的奥克兰吧?”当他们正坐在楼梯上,悠然自得地叼着烟卷儿,十分惬意地休息的时候,乔不禁问道。
“当然去,我必须得去。”马丁以毋庸置疑的坚决的语气回答。
“去那儿干嘛?——不会是去找女人吧?”乔打趣道。
“不,我去那儿目的是为了去图书馆续借几本书;之所以骑车去不过是为了节省一张返往火车票——尽管只有两块半,你知道我现在正在攒钱呢,我并不是吝啬鬼,可我的钱要花得更有意义。”
“干嘛不用快件把它们寄过来呢?来回的邮寄费也只不过才两毛五分钱而已,考虑一下吧,我的朋友。”
马丁思索着。
“明天还是好好歇歇吧,”乔劝道,“你需要休息,我也是,我已经累得骨头都软啦。我相信你比我更累,更需要休息,毕竟你是新手,尽管你的适应领会能力令我惊讶。况且,要养足精神,才有力气赚钱,干你的事业。”
他看上去确实疲惫不堪。他就这样硬挺着,从不偷懒歇会儿,整整一个星期他都争分夺秒,惟恐耽误一丁点儿的时间,延误了消除工作中的障碍的时机。他简直就是一台高速运转的活机器,一个工作狂,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源泉。现在他终于完成了这星期的苦差事,可强壮健康的身子骨却给搞垮了。他真的是累坏了,一张苍白、憔悴不堪的脸,使人难以想象他从前是那么的英气勃勃、精神焕发。他没精打采地吸着烟,声音出奇地沉闷、单调,浑身的活力和热情已消失殆尽,看上去活似一个孤苦无依的乞丐。他的笑意看起来也是那么无奈。
“下星期我们还得再这么干下去,”他沮丧地说,“我感觉我们几乎都是机器,低级而头脑简单。有时我想,干这样的活儿又有什么用呢?少得可怜的工资,几乎没有睡觉时间。有时我真愿自己当个无业游民,可以不工作而照样活得好,吃喝玩乐。可我们现在像什么呢?出门看看那些悠闲的人,真觉得自己简直不是人,而是肮脏的猪猡。妈的!我真巴不得有杯啤酒喝,可是马丁,你知道吗?现在我连打起精神去村里喝酒的力气都没有。听我的,呆在这儿,好好休息,把书用快递寄过去得了,要不,你可就真是个傻瓜了。”
“可是星期日在这儿呆一整天,能干些什么呀?”马丁问。
“休息,当然是休息,”乔脱口而出,“想必你是真不知道自己会累成什么样,唉!每到星期日,我就累得半死不活,甚至连报纸都看不成。有一次我生了病——伤寒病,在医院里住了两个半月。那段时间我没干过一点儿活,直是太舒服、太惬意了。”
“真是舒服极了。”一分钟后,他迷迷登登地又来了一声,“我真想再大病一次,再次体验那种舒服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