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2)
马丁想到自己一夜只睡五个小时的觉都觉得奢侈,不禁微微一笑。他这间屋子就在洗衣坊楼上,同在一幢房子里的还有那台抽水、发电、带动洗衣机的发动机。住在隔壁房里的技师走进来跟这位新手会面,帮马丁接长一根电线,装上一个灯泡,使它能够在一根绷在桌子上面直通床铺的绳子上来回移动。
第二天一大早,六点一刻,他就被人叫醒,急忙起床洗漱,因为早晨六点三刻就要吃早饭。洗衣坊里正好有一个供仆人用的澡盆,马丁就用它洗了个冷水浴,这使乔大为惊讶。
“嗬!你这人真太有意思了!”他们在厨房的一角坐下来吃饭时,乔说道。
和他们一起吃饭的还有那位技师、花匠、花匠助手以及马房里的两三个人。他们匆匆地吃着,一个个愁眉苦脸的,几乎没说几句话。马丁吃着,吃着,意识到自己和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他鄙视、厌恶他们,他们那低微的智能令他感到不快、压抑,满心渴望能尽快离开他们。因此,他跟他们一样,把这叫人恶心的、污泥般的早饭匆匆吞下去,直到走出厨房门,才长长地出了口气,心情不再那么压抑郁闷。
这是家设备齐全的小型蒸汽洗衣坊,在这儿,凡是机器能做的工作,全由最新式的机器完成。马丁得到一些指点后,开始把一堆堆的脏衣服分类。而乔则开动了洗衣机,就地调好一些软皂。他用浴巾把嘴、鼻孔和眼睛都裹得严严实实,简直就像个木乃伊,因为这种软皂中混合有许多腐蚀性的化学药品。马丁把衣服分好类,就走过来帮他把衣服弄干。这工作程序大概是这样的:把衣服放进一只旋转的容器里,它一分钟转几千转,靠旋转的离心力把衣服里的水分甩掉。之后,马丁便开始在烘干机和绞衣机之间跑来跑去,还要利用间空儿把长袜和短袜“拉挺”。下午,他们又在加热熨斗的时候,把长短袜放在碾压机上,一个负责放进去,一人拿出来并把它们堆好。紧接着,他们又用热熨斗烫平内衣,一直烫到六点钟,那时乔不无担心地摇摇头。
“差得远呢,”乔说,“吃过晚饭后咱们得接着干。”
晚饭后他们在炽热的灯光下一直干到十点钟,烫完最后一件内衣并把它折叠好了放在分发室。这是个炎热的加利福尼亚的夏季,屋里还摆着一只烧得发红的铁炉子,虽说窗户大敞着,可还是热得跟蒸笼似的。马丁和乔只穿着背心,光着膀子,还热得浑身冒汗,呼呼直喘粗气。
“这真像是在热带地区装货船一样。”上楼的时候,马丁感慨地说。
“你要干下去,”乔回答道,“你竟能跟得上这活儿,真是很不简单。照这样干下去,你拿三十块钱的日子不出一个月。下个月你就能拿到四十块钱了。可是别对我说你以前从没熨过衣裳,我可是行家,知道得清清楚楚。”
“不过,说真的,我必须告诉你,直到今天为止,我以前从没熨烫过一件衣服。”马丁反驳道。
他走进自己的屋里,不禁诧异自己竟然会感觉疲惫劳累。他已然忘了自己连续站着干了十四小时的活儿。他把表铃定在六点钟,又往回减掉睡觉的五个小时就是一点钟,他可以读书到一点。他蹬掉鞋,舒展一下有些肿痛的脚,然后坐在堆满了书的桌边开始看书。他打开费斯克的那本书,找到两天前看到的地方,接着看了下去。可是第一段就令他费解,于是便从头开始读第二遍。随后,他清醒过来,觉得浑身肌肉僵硬,隐隐作痛,山风从窗子灌进来,冻得他瑟瑟发抖。他看看表,时针已经指向两点了。他已经睡了四个小时了,天啊,不知不觉他竟睡着了。他一面自责,一面强打精神强迫自己读下去,可是浑身困乏酸痛,眼睛已经不听使唤了。他干脆脱掉衣服,爬上床去,头刚一落到枕头上,便呼呼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天还是没完没了地苦干。乔干起活儿来,精力过人,简直抵得上十二个魔鬼,不知疲倦,这叫马丁敬羡不已。他神经高度紧张,漫长劳累的一整天里无时无刻不在寻空儿干活儿。他聚精会神地干着活儿,一心算计着怎么才能节省时间,提高效率,还不时地指点马丁,怎样才能把本来要五个动作才能完成的活儿变成只用三个动作就能干完。“要消灭多余的动作。”马丁一面看着、学着,一面提醒自己。他自己原本也是个能干的人,手脚既麻利又灵便。而且让他感到自豪的是:他从来不让别人替他干任何活儿,也不愿让自己干起来比任何人落后一点。因此他也聚精会神,一门心思地干着,对这个合作伙伴提出的种种提示和建议都急不可待地满口应承。他“擦干”领子和袖口,擦掉两层亚麻布间的浆水,免得熨烫的时候再起泡。他做得快,干得好,引得乔啧啧赞叹。
干这活儿自始至终都没有一刻是手头闲着,没事可干的。乔并不干坐着等着有活儿来干,也不只等着干一件活儿,他总是风风火火地干完一桩又一桩。他们要给两百件衬衫上浆,把衬衫一件件抓起来,团在手里,使袖口、领子、抵肩和前胸都露出在这只攥紧了的右手外面。同时用左手托着衬衫的前后身,避免它沾上浆水,并把右手浸在浆水里——浆水很烫,他们得不时地把手放在冷水里浸一浸,然后再弄干这些上过浆的衬衫。那天晚上,他们一直干到十点半,只给那些“细浆衣着”上浆——那些女人们穿的打褶的、薄如蝉翼的精制衣着。
“我宁愿到热带去,起码那儿不用穿衣,洗衣裳。”马丁笑道。
“我可是会失业的,”乔一本正经地说,“除了洗衣服,别的我什么都不会干。”
“不过这活儿你可是干得呱呱叫啊!”
“那当然,我十一岁时就在奥克兰的康特拉?科斯塔开始干这种活儿,把‘拉挺’的衣服塞进碾压机。那都是十八年前的事了,直到现在我都没学会干点儿其他的活儿。不过这活儿可真是太辛苦了,至少应该再加个人手帮我一块儿干才成。明天晚上我们还得干,星期三晚上通常要用那台碾压机——碾领子和袖口。”
马丁给闹钟上好铃,就在桌边坐下,打开费斯克的作品。可是没等他把第一段看完,眼前的字就一行行模糊起来,甚至挤作一团,他不禁打起盹儿来。于是他站起身来,在屋里来回踱来踱去,不停地用拳头捶自己的脑袋,试图使自己清醒过来,可是他失败了。他把书支起来放在眼前,用手指硬是撑开眼皮,强迫自己睁大眼睛看,但一天的劳累困顿侵袭着他,不知不觉又睡着了。终于他支撑不住了,就势脱掉衣服上了床,迷迷糊糊完全不清楚自己在做些什么。他一连睡了七个钟头,睡得很死,简直不省人事。直到闹钟铃毫无感情地把他吵醒,他还是觉得自己没有睡够。
“昨晚又看了很长时间的书吗?”乔问。
马丁摇摇头,不禁暗暗责骂自己的脆弱。
“不要紧。尽管今天晚上要使用碾压机,工作到很晚,但星期四晚上我们六点就可以收工了,那时候你不就有时间看书了吗?”
这天,马丁一直在一只大桶里用手洗一些毛料衣服,用了很多的软皂,用一个装在一根杆子上的大车轮的车毂作工具,这根杆子是连在头顶上的一根弹簧杆上的。
“这是我发明的,”乔不无得意地说,“比用洗衣板和你的指关节来洗要强得多了,而且它一星期至少可以节省十五分钟时间呢,千万不要小看这十五分钟,我想你明白这十五分钟的意义,毕竟你已经干了两天了。”
把领子和袖口放到碾压机里去碾,这也是乔想出的办法。那天晚上,他们一直在电灯下辛苦劳作(乔一边解释着)。
“除了这家洗衣坊以外,没有任何其他一家洗衣坊这样熨烫衣服。如果我想在星期六下午三点钟完工的话,必须得这样做,毫无他法可求。可是我知道怎么做才好,熨烫的好坏不同就在这里了,得有适宜的温度,适当的压力,并且要把它们熨烫上三遍。喏,看看吧!”说着他把一个袖口举得很高,“用手熨,或者放在熨压机上,就决不会熨得这么好。”
到了星期四,乔发了一通脾气,因为有一批额外的“细浆衣着”,又给送了进来。
“我打算丢手不干了,”他大嚷道,“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我像奴隶一样辛辛苦苦整整一个星期,抓紧分分秒秒苦干,他们却又把这些额外的细活儿都摊到我身上,我却得不到任何好处。这是个自由国度,我有我的生活,我的自由,我得去找那个肥荷兰佬,向他反映我的意见。我要顺我的心意,就用普通的美语跟他说,我才不用法国话跟他讲呢!他竟这么毫不客气地把细浆衣服摊给我,不征求我的意见,简直岂有此理。”
过了一会儿,他接着说:“看来,今天晚上我们非得接着干不可了。”他向命运低头了,把刚才的想法颠了过来。
那一晚马丁没有看书。他已经整整一星期没看过报了。可是说来也怪,他竟没有一点想看报的欲望,对新闻也没了兴趣。其实他已经疲惫不堪,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尽管他曾打算星期六下午三点后骑车去奥克兰,如果那时候他能干完活儿的话。从这儿到奥克兰有七十里路,星期日下午回来又要走七十里,这样一来,他就没法好好休息,来应付下一星期的苦活儿了。
坐火车过去要方便得多,可是来回的车票钱就要两块五,他可舍不得花这些钱,他正一门心思地打算攒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