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马丁·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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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1)

第十六章 (1)

闹钟丁铃铃响个不停,把马丁猛地从睡梦中惊醒,他一跃而起,要是换了一个体质较弱的人,听见铃声,一定会害头痛病的。尽管睡得得沉,他还是马上醒了过来,像只猫儿似的。他很兴奋,心里不禁为那毫无知觉的五小时睡眠终于过去而庆幸不已。他对没有知觉的睡眠深恶痛绝;因为有太多的事情等着他去做,有太多的生活等着他去体验,太多的感情等着他去领悟体会。他痛恨睡眠,睡眠剥夺了他所吝惜的工作时间。闹钟的响声还没有停止,他已经连头带耳地浸在脸盆里,冷水激得他直打冷战,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然而今天他并没有循规蹈矩地遵照平常的计划行事。手上没有尚未完成的小说等着他继续编写,也没有新的故事需要他用精美的文字表达,描绘。昨晚他一直学到深夜,现在却是快吃早餐的时候了。他试图读一章费斯克的作品,可是心情烦燥,怎么都平静不下来,只好合上书,从窗口往外眺望,希望平静自己的心情。一场新的战斗即将在今天拉开序幕,在这场战斗里,他将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继续他钟爱的写作,为此他心里感到一阵阵难过与失落,就像从未离开过母亲怀抱的孩子,不得不离开疼爱他的母亲,离开他温馨的家一样。他看看那些静静蹲在屋角的可怜的稿件,辛酸难过的心情慢慢涌上心头,他就要离开他们了,离开这些可怜巴巴、极不光彩的四处碰壁的孩子们了。他走过去,翻起这些稿件来,挑出他喜爱的段落,这儿读一段,那儿念两行。《罐子》那篇文章是他最满意最看重的文章,他自豪而充满感情地把它大声朗读了一遍,接着又把《冒险》也读了一遍。他看到了他的新作《欢乐》,这还是他头一天才完成的呢!可怜的《欢乐》,由于没有邮票,它也悲哀地被扔在了角落里,现在它也博得了他热情的赞美。

“我真搞不懂,”他喃喃自语道,“这些稿子有什么不好?要不,就是那些编辑们自己不懂。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当上编辑的,眼光越来越差,出版的东西越来越糟,简直不堪入目。我的每一篇文章都比他们刊载的好得多……不管怎样,至少不会比它们差。”

早饭过后,他匆匆忙忙把打字机装在包装盒子里,随身带到奥克兰去了。

“我欠了一个月的租金,”他对那家商店的店员说,“可你得告诉经理一声,说我出去工作了,大概一个月后会回来,到时我会结清我的租金的。”

之后,他便搭船到旧金山,径直向一家职业介绍所走去。“虽然我没有接受过专门训练,但我什么活都能干。我可以边干活边学习,我学习东西很快的。”他对办事员说,话说到这儿,就被一位刚进来的顾客打断了。这人穿得很花哨,就像有些生来喜欢讲究衣着的工人那样把自己装扮了一下。办事员一看见他,便灰心丧气地摇摇头。

“没有什么法子,嗯?”来人说,“可是,今天我必须找到雇工才成。”

他掉过头来盯着马丁看,马丁也回瞪着他。他那张英俊的脸,浮肿着,毫无血色,毫无生气,一望便知,他搞成这副样子,昨晚一定喝了通宵的酒。

“你要找工作吗?”对方问,“你会干些什么呢?”

“除了速记,我会干很多事:重体力活儿,当水手、打字、骑马。总之,我什么活都愿意干,也愿意试,愿意学。”马丁回答说。

对方微笑着点点头。

“听起来还不错。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道森,乔?道森,我急需找一个洗衣工,你愿意干吗?”

“噢!这我可干不了,那是女人的专利。”马丁说着,眼前不禁浮现出一幅有趣的画面;他自己正带着围裙熨烫女人们穿的那种绒毛般的白衣服。但他急需一份工作,也对对方产生了好感,于是便接着说:“我可以干一般的洗衣活儿,那是我在航海时学会的。”

乔?道森思索了一会儿。

“听着,咱们一块儿合计一下,怎么样?”

马丁点点头。

“那是一家小洗衣坊,规模不大,在北部,归雪利温泉旅馆所有的,你知道。两个人一道干,一个老板,一个帮手。我自然是老板,而你不是要替我干活,而只是在我手下干活。好好想想,愿不愿意去试一下?”

马丁默不作声,自己在心里盘算着。干这活儿前景很诱人。用不了几个月,他就可以有时间自己学习了,他又可以从事自己钟爱的写作了。他能吃苦,可以苦干苦学。

“伙食不差,而且你还将有一间自己独住的小屋。”乔说。

这就解决问题啦。有一间自个儿的屋子,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他可以在里面点灯夜读,又不受干扰。

“可是干这活得忍受非人之苦。”对方表情严肃地补充道。

马丁意味深长地摸摸自己肩头上突鼓鼓的肌肉。“这可是干重活给造就出来的,”马丁骄傲地说。

“那咱们就来说正经的吧。”乔说着,伸手在头上按了一会儿,“噫,我真是头疼得厉害,眼睛也花得看不清什么东西了。我昨晚喝了一晚上的酒——把钱全花了——全花光了。我是这样想的。我们两个人的工钱加到一起是一百块,外带管饭。我一直都拿六十块钱,而我的帮手拿四十块。但他是个行家,很懂门道,做得非常出色。而你是新手,要是让我来带你,那开始时我得替你干不少活儿。所以初期你暂时只能拿三十块钱,过一段时间,你技术熟练后再加到四十块钱。你看我这样做还公平吧。等你能独立承担自己那份活儿时,你就可以拿到四十块了。”

“一言为定。”马丁说,一边伸出手来和对方握了一下。“可以预支些钱吗?——买火车票和其它一些额外支出,行么?”

“我已经把钱花得精光了。”乔沮丧地说,下意识地又摸摸他那肿痛的脑袋,“我身边所有的也仅够买一张往返火车票了。”

“我只要一付伙食费——也就一个子儿也没了。”

“撒腿就走呗。”乔出点子说。

“不行,欠的可是我姐姐的钱。”

乔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感到很为难。他绞尽脑汁,还是一无所获,想不出个解决办法来。

“我还有几个子儿,刚够买杯酒喝,”他迫不及待地说,“来吧,也许我们可以想出个解决办法呢。”

马丁摇头拒绝了。

“你不喝酒吧?”

这一回马丁点点头。乔不无感慨地说:“但愿我也可以像你一样不喝酒,可是不知怎么的,我就是戒不掉酒,酒虫一上我可以什么都不顾,只要让我喝酒,”他为自己辩解道,“我拼命苦干一个星期,就非得喝个饱才成。要是不喝的话,我真害怕自己会干出割破自己的喉管,或把房子放把火烧了的可怕愚蠢的事来。话说回来,你不喝酒,我真感到高兴,坚持下去吧。”

马丁发现,在他和这个人之间隔着一条巨大的鸿沟——那些书本造成的鸿沟;可是他发现要跨过这条鸿沟,回到那边去,对他来说,也并没有太大困难。他过去一直生活在工人阶级的世界里,因此劳动者之间的同志式的友爱情感可以说是他的第二天性。对方那发痛的脑袋,想依靠他是毫无指望的,于是他绞尽脑汁终于想到了解决路费的办法。他可以托乔乘火车把他的衣箱带到雪利温泉旅馆去。幸运的是,他自己有辆自行车,从这儿到温泉旅馆大约七十英里路程,不算太远,他可以骑车过去,礼拜天动身,最迟礼拜一早晨他就可以准备就绪,开始干活儿啦。现在他就得回家收拾一下行李,用不着跟谁道别,露丝跟她全家都去了内华达山里的太滹湖滨,要在那儿渡过这酷热漫长的夏季。

他到达温泉旅馆时,时间是星期天晚上。此时他已是风尘仆仆,筋疲力尽。乔欢欣异常地接待了他,头痛的脑袋上缠着一条温毛巾,他已经工作整整一天了。

“上星期我出门去找你的时候,待洗的脏衣服攒成了堆儿,像小山似的,”他解释道,“你的箱子已经到了,就搁在你的屋子里。但它太沉了,叫它衣箱有些不可思议,里面装了些什么呀?金砖吗?”

乔坐在床上,静静仔细地看马丁打开箱子。这箱子本来只是用来装早点的货箱,希金波森先生跟他要了五毛钱才把它卖给了他。马丁在上面钉了两根绳子做成了提手,把它变成了一只能够搬上行李车的衣箱。乔看见马丁从里面拿出几件衬衫和几套替换的内衣,接着又拿出一些书,接着是更多的书。

“到箱底全是书吗?”乔难以置信地问道。

马丁点点头,自顾自地把这些书排列在屋里一张用来当脸盆架的厨桌上。

“嗬!”乔大叫一声,接着就没了声音,过了一会儿他总算明白了,清醒过来。

“这么说,你对女孩子们不大在意——不大在意,是吗?”他问,似乎不相信世界上竟会有这样的人。

“不,”马丁回答说,“我在用心看书,我以前追过很多女人。可自从看了书以后,我就没闲空儿去干那些无聊、庸俗的事了。”

“在这儿你也不会有什么空闲了,你所能做的恐怕除了工作,连睡觉都还来不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