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葱绿色的旷野一片静穆,那种大自然特有的生机勃勃的静穆:阳光把野花的花瓣照得暖洋洋的,澄澈的溪水发出胜似音乐的响声,甲虫的鸣唱和着微风不时拂动青青草叶,飘浮的云朵撒下散漫的阴影,万物的和平和喜悦闪烁在最细微的光辉之中。
一匹小马从山丘的松林间走下来,它速度不疾不徐,姿态优雅,时不时抖抖耳朵和尾巴。两个少年男孩跟在小马后边。
泽帛和牛皮唐离开海岸越走越远了。
“咱们非去村子里不可吗?”牛皮唐说,“会不会遭到他们的敌视?”
“他们为什么要敌视我们?”泽帛说。
“这儿毕竟不是地球嘛。”
“和地球差别不大,你瞧那些松树、小花、蝴蝶,不是跟地球上的一模一样吗?只有阳光比较特别。”
他们是清晨上的岸,当时阳光是绿色的,非常清凉,现在阳光好像褪了色,如同水晶般清澈。
“这倒是真的。奇怪呀,我还以为星星像沙漠那样到处是荒凉的呢。”
“你去过沙漠?”
“没去过,在电视上看到过。”
“我去过,德西元帅就是在沙漠碰到的。”
“你猜他会不会是在这颗星星上?”
“先去村子里打听一下。”
“好吧。从山顶看村子似乎不远,谁知走起来路真够长的。”
小马停下吃草了,两个少年趴在溪流上喝水,然后找了块大石头,坐在那里休息。早先他们翻山岭、下溪谷,腿脚已经走得麻木了,可是眼前的道路依然漫长。
说是道路漫长,其实哪有什么路呢?他们有的,不过只是模糊的方向而已。他们看到山脚下的一处村落,一心赶往村子里去,然而他们不知道危险近在眼前。
就在俩人饿着肚子休息的时候,三个强盗不知从什么地方跳了出来,轻而易举把他们抓住了,牛皮唐甚至没来得及摸一下口袋里的弹弓。值得庆幸的是,机警的小马洛特及时逃脱了。
强盗对他俩进行了搜身,不过没搜到什么值钱家当,统共有一张纸片、一枚弹弓、一只手表和一面铜镜。
“真倒楣,撞到两个比咱们还穷的穷鬼,只有铜镜能换几个钱。”高个子强盗说。
泽帛身上居然带着面铜镜!牛皮唐无论如何没想到。铜镜是干什么用的呢?
“你们没带吃的?”矮个子强盗问他俩。
“没带,你们带了没有?我好饿!”牛皮唐说。
“呸!”矮个子强盗说。
“把这两个小子当奴隶卖了吧,好换几个面包。”第三个胖胖的强盗说。
“千万不要,”牛皮唐说,“我比奴隶有用多了,准保给你们几位长官搞到好吃的面包。对啦,你们不想喝点啤酒吗……”
没等说完,他的嘴里就被塞进了一团破布。牛皮唐看看自己的同伴,泽帛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把他俩绑在这里,咱们先去修道院院长那儿讨点吃的。”高个子强盗说。
“那个老抠门……我有点儿怕他,听人家说他是方济各的徒弟。”矮个子强盗说。
“有什么好怕的?他肯定有好吃的,快去吧,我饿得头晕眼花!”胖强盗说。
三个强盗把泽帛和牛皮唐绑到树上,刚想离开,泽帛说:“请将我同伴嘴里的布团取出来。”
“凭什么?”矮个子强盗说。
“凭你们抢走的铜镜。”
“这要求不过分。” 高个子强盗说。他扯出牛皮唐嘴里的破布,带着凶恶的伙伴走了。没一会儿,小马洛特跑回来,它用牙齿猛劲儿撕咬绑住小主人的绳子,可是没什么效果,那条粗大的绳子太结实了。洛特眼睛里闪着泪花。
“别再咬了,洛特,会把嘴角磨出血的。”泽帛柔声对小马说。
“你不是会魔法吗?快念个咒语解开绳子。”牛皮唐说。
“这样的魔法我不会。”
“唉,只好乖乖等着做奴隶喽。早知道如此,说什么我也不来了。”
“我不明白,当初你为什么非要跟着来呢?”
“我……”
“再就是,你还没说是怎么认识德西元帅、又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好吧,反正现在哪也去不了,我就从头到尾把一切都告诉你。”牛皮唐说,“你的判断没错,见到你之前我就知道你的名字了,是从德西元帅那里知道的。”
“继续说。”
“你肯定知道德西元帅被关进拘留所,对吧?我和他就是在拘留所认识的。
“我因为什么进的拘留所?小事情——你别笑话我——在别人家的花园里拉了泡屎。他们打了我一顿,让我按了几个手印,然后就用铐子把我铐进去了,效率挺高!我不怕进拘留所,你要知道,在里面不用再担心饿肚子啦。我没有身份证,他们在纸上写的我的年龄是18岁,其实我还不满15岁。
“德西元帅是在我进去的第二天被抓的,据说他的罪名是‘扰乱治安’,可具体干了什么他始终没对所里的任何人讲。他就是那种性格的人,沉默寡言,孤僻倔强,照理说这类人很讨人嫌,但很奇怪,关在一起的10多个人谁都喜欢他,有什么事情都爱跟他说,觉得他靠得住、是个好人。这个世界好人很难找,不是吗?反正我没遇到什么好人,除了德西元帅和你。
“后来他多少变得爱讲话了,不过他讲的那些话我听不太懂,我看别人听懂的也不多。虽然听不懂,我们却能感觉到他是个有学问的人,真的,我还记得一个常进拘留所的老油条说:‘别看他一把年纪了、态度也和善,他却流露着令人望而生畏的特别气度,估计这是由他的学问造成的。虽然拘留所里面好人不多,可尊师重道我们还是懂得的’。
“我们觉得他可敬,可是从另一方面来讲,又常常觉得他可笑。不说别的,单单他老是像模像样自称‘元帅’这件事,就算得上块大笑料。现在怎么还会有‘元帅’这类奇怪的名称?再说,真是元帅的话,又怎会被关进牢房?这不是吹牛,又是什么呢?”
“不,不是吹牛,他真的是元帅!”泽帛大声说,把牛皮唐吓了一跳。
“别激动,别激动,我相信他是元帅还不行吗?再说了,他是不是元帅完全没有关系,我早把他当成朋友,而且是牢房里唯一的朋友、一个好朋友,他身上的气质牢房里所有其他人都不具备,牢房外边的人也不具备,他经常让我忘记了自己是被强制关押、失去自由的。我常想:这个与众不同的人究竟是什么人、又是从哪里来的?他消失之后,我也没停止捉摸这两个问题。
“你的名字是他在失踪前一天的晚上告诉我的,他跟我说了你家的住址,让我出去后找你。”
“他是怎么失踪的?”
“不知道,没人知道,早晨睡醒觉一睁眼就发现他不见了,当时拘留所因为这件事炸成了锅。”
“我和父亲母亲一直在找他。”
“你相信他真的在某颗星星上吗?”
“相信。德西元帅亲口对我说过,总有一天他会回到自己的星星上去。”
“他刚失踪的那一阵儿你不知道我有多难过。对了,当时还发生了另一件怪事,就是牢房里的花跟外面一样全都开了。”
“牢房里也养着植物?”泽帛问。
“当然了,不过不是真花。深圳的花全开了这件事我还是被放出来后才知道的,开花的日期就是德西元帅失踪的当天,对吧?牢房里开花也是那天,当我发现牢房内开了一朵花的时候,别提有多惊讶了。”
没办法不惊讶,谁看到竹子开花都难免惊讶,牛皮唐从来不曾见过开花的竹子。他不知道竹子也会开花。
可是,就算他知道竹子是可以开花的,一样要感到惊讶。因为他看到的开了花的竹子并不是真的竹子。他看到的竹子是画在杯子上的。
那是个塑料杯,牛皮唐一直没搞清楚到底是谁塞给自己的,反正进牢房没几天就用上了,他拿它当喝水杯、也当刷牙时的漱口杯,杯子从里往外没有哪个地方他不熟悉。
竹子就画在塑料杯表面。说是画,其实顶多算粗糙简陋的涂抹,而且画面已经残缺不全、难以辨认了,好在,有几节细细的竹枝还算完整,上面带着色调参差不齐的浅绿色。突然出现的几多小花就错落排在竹枝两边。
牛皮唐盯着竹子花看了半天,还试着用指甲刮杯子表面,到底没想通那些小花是怎么一回事。竹枝旁边原本是没有花的,对此他十分清楚。
不长植物的牢房也开了花。小小的花开在塑料水杯上。牢房不属于世界,牛皮唐那时不知道在外边的世界所有的花儿一齐绽开了。
虽然混淆了花期,植物毕竟是植物,总归有开花的可能,塑料凭什么开花呢?如果塑料开花,铁是不是也该开花呢?牛皮唐很快就知道,铁确实也是能开花的。
在高耸的墙壁顶端、靠近天花板的地方,开有通风口,那里装着铸铁栏杆,装栏杆是为了阻止牢房里的人逃跑。有根铁栏上雕着藤条。当麻雀在通风口叽叽喳喳鸣叫的时候,牛皮唐看见铁栏上的藤条也开花了。
铁栏早已锈蚀了,藤条结出的花瓣是黑色的。不知情的人或许会认为黑色铁花是原本就有的一个浮雕,其实花是在十二月的某一天、德西元帅消失的时候才浮现出来。
水杯表面画的是竹子,铁栏上刻的又是什么藤条呢?牛皮唐不知道,因为通风口太高了,没法看得很清楚。尽管如此,新生的花的轮廓是容易被确认的。
离奇的花引起了牛皮唐的惊讶,他把怪事指给别人看的时候,别人也万分惊讶,然而别人的惊讶和他的惊讶是不同的。
别人的惊讶只是惊讶,牛皮唐的惊讶却伴随着忧伤难过。
牛皮唐并不老是忧伤难过。实际上,他少有情绪低落的时候,一贯兴高采烈,即使被关在牢房也总带着欢天喜地的劲头。可是在所有的花儿都莫名其妙地绽放的十二月,他真真切切地忧伤难过着。他的忧伤超过了他的惊讶。
怎能不难过呢?就在发现奇异花儿的头天晚上,他的好朋友消失不见了。
“德西元帅到底是谁?是做什么的?从哪里来?他的长相跟我们很不一样。”讲述完往事,牛皮唐问。
不等泽帛说话,三个强盗去而复返了。他们扛着一袋面包,手里提着瓶酒,坐在泽帛和牛皮唐旁边的草地上吃喝起来。阳光变成了米黄色,可以明显感觉到空气凉爽了许多。
高个子强盗忽然流下泪来,说:“可怜我们这些为非作歹的人!有残酷的地狱之刑在等待着我们。我们不但抢劫、攻击他人,并且还杀害过人们。我们做出这么多邪恶的事,没有一点敬畏,也没有一点悔恨。”
矮个子强盗说:“你看看那位院长,只是正当地说了一些指责我们的话,便谦逊地请我们原谅他的过失。除此之外,还给我们带来了面包和葡萄酒,这也是方济各宽宏大量送给我们的。”
胖强盗说:“确实说得没错。我们的罪债日积月累,理应受到地狱的惩罚。我们现在要作什么呢?给这两位小弟兄松绑吧,把属于他们的物品归还给他们,而且还要让他们吃得饱饱的。”
这个建议获得其他二人的同意与支持,于是他们解开绳子,客客气气地把面包和酒送到两个惊讶万分的少年面前。
“发生了什么事?好像你们突然不想当强盗了。”泽帛说。
“对,再也不行凶作恶了。请和我们一起吃吧,你会了解我们三个人不久前的遭遇的。”
盛情难却,两个少年接受了食物,虽然只是面包,却吃得格外香甜。强盗开始介绍事情的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