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六星社的少年们:寻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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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玻璃博士(1)

比起泽帛,牛皮唐的运气要差得多。刚离开谷神星,他就被抓住了,他甚至没来得及掏出弹弓,因为他从梯子跳下来正好落到一群穿着制服的人中间。人们把他带到一所大房子里,简短地审讯他一通,没能从他嘴里听到有说服力的自我辩解。当他们得知这个少年竟然没有一分钱可缴纳出来时,他们的肺简直都要气炸了,脑门涨得通红,仿佛尊严遭到莫大侮辱,也仿佛为了那白白浪费掉的宝贵时间而感到愤怒。他们一秒钟也没犹豫,神情庄重地宣布:这个来历不明的家伙犯有流浪罪和危害社会安全罪,判罚为奴隶,即刻投入牢中,等候赎取,赎金为一百金币。

“我一没偷二没抢,犯了什么罪?难道没有律师替我辩护吗?你们胡说八道,竟然要把我当成奴隶!”牛皮唐不服气地大声抗议道。

“啪”的一声,牛皮唐的脸颊挨了重重一击,脑袋嗡嗡直响。他抬起头,看见了打他耳光的人,是个满脸横肉的胖子。

“律师?”胖子说,“你是外国书看多了吧?混蛋法盲一个!”说完,又是几耳光扇过来,牛皮唐感到血从鼻子流进嘴里,流到了下巴。

本故事作者不得不替满脸横肉的胖子说几句公道话,少年的要求真的很出格。他也不看看清楚这是个什么地方,只要被抓进来,别说辩护人,就是证人也不允许来一个。那些穿制服的不止要捕捉可怜的穷人,而且还要使用滔滔不绝的吼叫为他们加上各类罪名。没错,法盲便是理所应当的混蛋!

要是牛皮唐口袋里除了弹弓外、再多上几枚钱币的话,或许就不至于挨打受罚了,不过也难说。虽然不止一次坐牢,他的年纪还太小了,对法律又不很了解,无法断定哪些判决是免费的,哪些判决是对金币的报答。他还无法想象,判决者担当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精巧的职务,尤其需要机敏的头脑,因为靠金币指挥的法律学没有教科书,也没有现成的判决方法,这要求判决者具有高超的创造性:既要创造出罪恶与不平,又要创造出使人们不得不相信的法律制度。

他们用绳子把牛皮唐连同另外四五个人绑到一起,从一个屋子拖到另一个屋子,拖着直走,拖着转弯,拖着上下楼梯。为了让路给来来往往的穿制服的警卫,被绑的犯人不时被踢上几脚,这几脚意味着得变更方向、得走快些、得走慢些、得把走路的噪音放低些、得走得聪明机伶一些。

但是牛皮唐对这种事情很看得开。“算什么呢?老子又不是没见识过!”他想。他昂着头,这让他多挨了几脚。

进到牢房,终于看见了各种形状、可怜的不成样的人体。有几个人带着脚镣,躺着地上,嘴里不住地哼哼或是嚎叫,唾沫星子四溅。有的人手脚都被锁住,有的人被铐在墙上,有个人双脚被锁在墙洞里,囚犯们就踏着他的身体走来走去。成群结队的蚊子肆无忌惮地向赤裸着的、枯黄的脊背和大腿发起攻击,因为它们早看出来,给锁铐束缚的双手对它们构不成威胁。一个蓬头垢面、掉光牙齿的人一边对那些无情的小飞虫指手画脚,一边哈哈大笑。

食物是被菜贩子当作垃圾扔掉的菜根,用水一煮,盐也没加。晚上睡觉的时候,因为太过拥挤,牛皮唐只能整夜一动不动地侧着身子睡,几只臭烘烘的大脚轮流压在他身上。清早醒来,他的衣服被汗水浸得精湿。

“太小儿科了,”牛皮唐心想,“老子早见识过。”

然而,尽管总是自己给自己打气,他终究快要受不住了。他看见有个人不停地对着墙角磕头,额头皮开肉绽,可还是趴在地上一个劲儿地磕。他看见有个人呆呆地坐在那里,嘴里混沌不清地嘟囔着什么,任凭蚊子和谁也不能把他从枯坐中惊醒。他看见一个人从早到晚全神贯注地研究自己的身体,每隔一定时间,便猛拍一下肚皮,发出“哈”的一声大喊。他还看见有个快乐的人,热烈地邀请每个人光顾他的地盘,向他们兜售看不见的冰镇饮料,然后为大家朗读一张不存在的报纸,再有理有据地把报纸上的社论点评一番。

他没法再硬撑下去了,于是,当听说要在奴隶中招纳一名石匠的时候,他第一个举起手。那项工作是雕刻铺路的石头,他很快证明了自己对工作的胜任,并由此获得了优待和一定程度的自由。

在他劳作的街上,他遇见了那个被称作“玻璃博士”的人。

那人不高也不矮,背有点驼,长着瘦长的脸、平整的前额和鹰钩鼻子。他的头发是褐色的,浓密的胡须颜色金黄,一口坏牙排列得歪歪扭扭。他没有左手,在手臂前端留着可怕而难看的伤疤。

他跟所有人都保持着距离,一旦有谁走近他,他就发出叫喊,央求别人别靠近,不然的话他们准会把他撞得粉碎。“我跟你们不同,从头到脚都是玻璃做成的。”他边说边晃动失去手的手臂。

为了让他明白这是个错觉,有些人不管他怎么哀求,扑到他身上,抱住他,叫他看他不是那么容易被压碎的。不过,那可怜的人什么也看不到,立马倒在地上,晕了过去。一醒过来,他又喋喋不休地说自己是玻璃人,求人家别再靠近。

他让每个人站得远远地跟他说话,如果他们答应,那么就可以随便问他任何问题,而他将作出令人满意的回答。他说他之所以无所不知,完全是拜身体所赐,因为玻璃身体可以让灵魂变得明智。

人们想知道他是在吹牛还是在讲实话,就问了他各种各样的问题,结果,每一个问题他都回答地既正确、又有见地,连最高傲、最有学问的教授听了都心悦诚服。他们承认这个自称玻璃人的疯子是个天才,管他叫“玻璃博士”。

有人告诉了牛皮唐这位玻璃博士的真正名字:塞万提斯。禁不住好奇,牛皮唐也问了几个问题,他的第一个问题是:这颗星球叫什么名字?

“叫俘虏星。”塞万提斯回答说。

“怎么叫这个怪名字?”牛皮唐接着问。

“在这里人人是俘虏,要么是别人的俘虏,要么是自己的俘虏。人人不得自由。”

“你又是谁的俘虏呢?”牛皮唐问了第三个问题。

“我是别人的俘虏,不过这一点无关紧要,因为无论在哪里我都是俘虏。我作惯了时间的俘虏。”塞万提斯说,“有那么一首诗,讲的就是我:

“别睡,别睡,艺术家,

不要被梦魂缠住。

你是永恒的人质,

你是时间的俘虏!”

艺术家?牛皮唐可没看出他是位艺术家。这可怜的人央求人家给他一个竹篓子,让他把自己脆弱的身体罩在篓子里,免得被人打碎。有人送给他食物,装在瓦罐里,再把瓦罐绑到树枝的一端递给他。如果渴了,他就用手捧起河水来喝。

在街上走的时候,塞万提斯总是小心地走在街道中央,生怕瓦片从街两边的屋顶掉下来砸中他。他露天睡觉,从不穿鞋。在打雷的天气,他抖得像一片树叶,走到野地去,不等雷雨停歇决不回城里。

孩子们常常围住他,向他丢掷各种东西,根本不理睬他的哀求和叫喊。牛皮唐被喊声引来,掏出弹弓把调皮鬼们吓跑,可是过不了多久,孩子们又回来了。有一次,玻璃博士实在气急了,对他们说:“你们这些小坏蛋,到底想干什么?你们比苍蝇还没脸皮,比臭虫还讨厌,比跳蚤还胆大妄为。你们当我是蹩脚可憎的石像吗,这么没命地朝我扔耗子尾巴和茶壶盖儿?”

这句提到石像的话引起了牛皮唐的兴趣,于是他问道:“你说你是艺术家,那么,请问你是哪门子的艺术家?”

“我是摇笔杆子的。”塞万提斯说。

“这么说,你是作家喽?不过我不明白,作家怎么会穷到这个份儿上?”

“摇笔杆子的就是这个命呀,”塞万提斯说,“他们要从各方面尝到穷的滋味,或者挨饿,或者受冻,或者衣衫破烂。他们没有茶喝,没有钱买书本,没有几个朋友。他们在这条崎岖不平的小道上行走,这里绊倒,那里摔跤,这里倒下,那里又爬起,盼着有一日终于靠写书换几个钱用。”

“你都写过什么书?”

“《吉诃德大传》。不过我听说出现了许多假冒的《吉诃德传》,所以这本书还不能说写完了,我得继续写下去,让那位英勇的骑士重新披挂上阵,赶走冒牌货。”

从别人的口里,牛皮唐逐渐了解了这位疯疯癫癫的奴隶的生平。在塞万提斯的社会,人们生活的全部内容是两件事情——官司和战争:不是打官司,就是躲官司,不是参加战争,就是因为战争而逃亡。他出生在一个穷苦家庭,他的父亲是个理发师,同时也是给人放血治病的赤脚医生,因为欠债被放高利贷的送进监狱,这所监狱塞万提斯的爷爷、以及塞万提斯本人 也曾经先后光顾过。塞万提斯家的财产被查封,财产清单上列出了全部家当:三把椅子和两张长板凳。出狱后,父亲带着全家到处迁移,四处奔波,日子却始终过得紧巴巴的。二十岁的时候,塞万提斯开始写十四行诗、短诗和民谣,但据说没有一首值得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