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面说,一面猛冲上去,对方措手不及,被他用长枪刺伤倒地,背挎的火枪也被压在身子底下。其他押送的人被突发的事变惊呆了,一时手足无措,不过他们立刻回过神来,骑马的几个拔剑在手,步行的拿起长枪,一齐冲向吉诃德。吉诃德不慌不忙地迎战,毫无惧色。那队囚犯一看有机会脱身,就设法挣脱锁链,打算逃跑。
荒野中乱成一团,捕役们既得追赶逃散的囚犯,又要对付不依不饶、死缠烂打的吉诃德,弄得顾此失彼。泽帛和桑丘也没闲着,放开了习内斯。他一挣脱锁铐,便灵巧地跳过去加入战斗。他从倒地的捕役身上夺过剑和火枪,举枪向这人瞄瞄,向那人指指,尽管没有开枪,却把几个押送的人吓得魂飞魄散。他们怕习内斯的火枪,又加上囚犯们向他们不停投掷石头,就全都落荒而逃。桑丘担心巡逻队接到消息、马上会出来追捕逃犯,求主人快快离开,躲到附近山里去。
“好,不过目前我还有件事要做。”吉诃德说。
当时囚犯们吵吵嚷嚷地正在剥捕役的衣服,吉诃德叫他们过来,对大伙儿说:
“正派人受了恩惠要知道感激,忘恩负义是无可容恕的罪行。各位亲爱的弟兄,你们已经亲身受到我的恩惠了,我要求你们报答,希望你们扛着从脖子上解下的铁链,立刻上路,到城里去拜见杜内娅小姐,对她说,你们是奉她的愁眉骑士的命令来向她请安的,并且还要把我今天这桩了不起的事迹,从开头直到我把你们释放,原原本本告诉她。完成这个差事,就随你们各奔前程去吧。”
“杜内娅小姐是谁?”泽帛小声问桑丘。
“骑士先生的意中人,”桑丘贴着泽帛的耳朵说,“一个地道的村姑。那娘们比这帮大汉还结实些、粗壮些,哪个游侠骑士要是娶了她,即使陷在泥里,她也能攥着胡子揪他出来。她嗓门儿可大了,我告诉你,有一天她跑到村子里的钟楼上去喊她家的长工,他们在她爹的田里干活,离她有好几里呢,可是听着她的声音仿佛就在头顶上似的。她跟谁都开玩笑,对什么事都嘻嘻哈哈。”
这时,习内斯代表囚犯们回答吉诃德:“咱们的救命恩人哪,你吩咐的差事我们万万办不到。巡逻队一定会来搜捕我们,我们不能一起在大路上走,得各走各的,最好躲进山里去。你还是想法变通一下,改改向杜内娅小姐效劳和献礼的方式,我们可以按你的意思念诵几千几万遍祈祷经文。这事不论日夜,不论逃跑或休息,不论打架不打架,都做得到。你如果要我们扛着这副链子到城里的大道上去,那就等于是白日说梦,要公鸡下蛋。”
吉诃德听了勃然大怒:“好吧,混蛋透顶的先生,强盗坯子小习内斯,或者随你叫什么名字,我发誓,我要叫你单独一人,乖乖地扛着整条链子到那儿去。”
习内斯受到辱骂,就向伙伴们使了个眼色,他们退后几步,拣起石子来打吉诃德。石子雨点似地投来,吉诃德拿着盾牌都招架不住,可怜的瘦马又像铜铸的一般,任主人踢它刺它都不动一步。桑丘拉着泽帛躲在驴子后面,躲开了铺天盖地的石头。吉诃德的盾牌没多大用处,他身上挨了不知多少石头,被打倒在地。他刚倒下,强盗坯子小习内斯就扑上来,摘了他头上的铜盆儿,打了他后背几下,又在地上砸了几下,把盆儿摔得疤疤瘌瘌。囚犯们一拥而上,扒掉他披在铠甲上的外套,还想剥他的袜子,幸亏有护膝压住,没有得逞。桑丘的外衣也给他们抢去,只剩下贴身的内衣。泽帛的衣裤鞋袜尺寸都小,他们拿去无用,便心不甘情不愿地把他手腕上戴的表给摘走了。囚犯们怕巡逻队,把抢来的战利品瓜分了,就各自逃走,旷野里只剩了几匹牲口、吉诃德、桑丘和泽帛。桑丘穿着内衣裤,想着巡逻队而惴惴不安。吉诃德对那群囚犯帮了大忙,却受到他们这般虐待,气得不可开交。泽帛既钦佩吉诃德的勇气和侠义,也同情他遭受的苦楚,同时又鄙夷他的不像话的荒唐,就不声不响地为吉诃德捡回他丢弃的装备和行头,并预备向他们辞别。
吉诃德一副狼狈模样,苦着脸说:“我常听说:‘对坏蛋行善,就等于往海里灌水’。我要是早听了桑丘的话,就免了受这个气了。可是事已至此,就忍耐吧,从此学乖点就好。”
“你要是能学乖,我就愿意去海上为国王划船。你既然说,早听了我的话不至于吃这个亏,那么,现在请你听我的,免得再吃更大的亏。我告诉你,巡逻队快来了,跟巡逻队讲骑士道是不行的,他们把所有的骑士都看得一钱不值。跟你说吧,这会儿我耳朵里就听到他们的箭飕飕地响呢。”桑丘说。
“天生的胆小鬼。”吉诃德说。“为了免得你说我固执,我就听你一回,不过有个条件:不管我活着还是死后,都不准对人说我这次是因为害怕而逃避了;你得说,我是答应了你的请求才走的。如果说我害怕,你就是撒谎。你别以为我是要逃避危险,你只要有这种想法,我就待着不走,一人在这里等着你害怕的巡逻队。”
“先生啊,撤退不是逃跑,在这儿死等算不得聪明。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虽然是个乡下土包子,还懂得几分谨慎小心的道理。听我的吧,你决不会后悔。我的脑袋告诉我,现在咱们要做的不是动手,而是动脚。”
吉诃德不再多说,骑上马,由桑丘骑驴领路,就要从一个山口走进附近的山里。泽帛表明态度,说不愿再与他们共行了,自己要另取一路,寻求失散的同伴。桑丘说:“要走也得等几天,巡逻队不是好惹的,他们听了汇报准把你当成咱们的同案犯,万一给逮了去,别说找同伴,找个地方自个儿哭都找不着。不颠倒黑白,信口雌黄,心狠手辣,巡逻队就不配叫巡逻队。”
“他一准是看咱们神志不清,才决意要走的。”吉诃德说。“泽帛,这是天大的误解啊,米开朗基罗不比我更理智,我也不比他更糊涂呢。”
刚骑到马背上的泽帛听闻这话吃了一惊。“你说的是哪个米开朗基罗?”他问。
“就是拼命刻石头的那一位呀。别问我是怎样知道的:很简单,不是每颗星星都有架梯子、可以让你跳到玫瑰星来的。听我说,咱们要去的兴许是同一个地方,梯子尽头不过只有三颗星。你找你的同伴,我找我的大才子先生,咱们尽可以同行。桑丘惧怕的巡逻队得防一防,因为他们是有来头的。”
“我听人讲过他们的来头,就是卖了自己的灵魂换得巡逻队的制服。那制服黑压压的,要多丑有多丑。”桑丘说。
“衣服哪有美丑的?不过是因人而异,要穿在人身上才看得出是美是丑。丑的是人,不是衣服。再说了,事情的本来面目并非如此,巡逻队的来头在于黑彗星,他们的成员全体穿黑衣服。”
还要撇下他们自己走吗?不,这位吉诃德不是疯子。他的举止虽难于理解,但他的言语表明至少不能把他归入疯子一列。泽帛明白自己小瞧了吉诃德。
桑丘发现驴背上的干粮还在,那群囚犯穷搜乱抢,居然没有拿走,他认为这是奇迹,增加了上山的劲头。他们当晚到了山中深处,决定在树林里的两块大石头中间过夜,或许再多待几天,反正他们带的干粮足够他们支持很久。
入夜,仅有的三颗硕大明星闪耀在夜空。缤纷的花瓣、还有完整的花朵重又漫天飞舞,就好像是从星星上飘落下来似的。三个逃避追捕的人靠在巨石上,仰望仿佛触手可及的星辰和亮晶晶的繁花。泽帛想起一则自己听到过的疯人院的故事,就讲给两位伙伴听。等他讲完,吉诃德说:“泽帛,我不要求人家认为我见识高明,因为我并不高明,我不过是竭尽全力想让大家知道,不恢复崇奉骑士道的盛世,是个大错。在那个时代,游侠骑士负责捍卫国家,保护妇女和幼儿,锄暴安良,人民享多大福啊。咱们这个衰败的时代可不配享那么大的福分了。现在的骑士,哼,身上只有锦衣华服的沙沙声,可没有钢盔铁甲的咔咔声了。现在没什么骑士冒着严寒酷暑或风吹雨打、甘于浑身披挂、在野外露宿了,也没什么骑士还同先辈那样脚不离马镫、手不离长枪、不管多困只求打个盹儿就好。以前的游侠骑士,从深林出来再跑进深山,从深山又跑到荒凉的海边。海上尽管狂风恶浪,可是海滩上只要有一条小船,即使没有桨、帆、桅杆、绳索,什么装备都没有,他也会毫无畏惧地跳上小船,去怒涛巨浪深处冒险。他一心济世,勇往直前,他的事迹值得镌刻在铜器上,而不只是写在纸上。像这种游侠骑士,现在都绝迹了。现在这年头,懒惰压倒了勤快,安逸压倒了劳动,丑恶压倒了美德,傲慢压倒了勇敢,游侠骑士的黄金时代已经一去不返。我宁愿做一个你故事里的疯子,没人带我走的话,我就待在疯人院好了。假如神仙不肯从天上抛洒玫瑰,那么有我在这儿呢,我想抛就抛,想洒多少就洒多少!”
“吉诃德先生,我实在不是这意思,只是想解解闷,你别生气。” 泽帛说。
“该不该生气,我自己有数。不疯傻的话,就做不得骑士。缺了骑士道,天上也不就会再落下玫瑰了。我倒想知道,你从哪里听到这故事的呢?”
“ 我的一个朋友讲的,他叫德西元帅。”
“讲疯人院的故事,还不如讲你的朋友德西元帅的故事好听些。有一句老话:故事再妙,也妙不过讲故事的人。”桑丘说。
泽帛就对他们讲了寻星之旅的来龙去脉,他格外强调了旅行的起因是在梦中获得了吉诃德的指示。听了这些话,吉诃德说:“那个梦委实奇特,不过却不见得是荒唐,你后来的经历就是证明。我在梦里现身,这件事表示了骑士道的威力,因为古代的骑士常托梦给人,利用人的睡眠传达神圣使命。既然你提到六星社,那么让我给你讲讲‘骑士之花’吧,那是一朵黄金玫瑰,骑士的理想、勇敢和正义全都蕴藏在金光闪闪的花瓣中。”
泽帛仿佛听见从临近星球上传来了铁锤的敲击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