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面走来的那群人数目有十来个,给一条大铁链一个个扣住脖子,把他们糖葫芦似的串成一串。他们都戴着手铐。此外还有几个骑马的和几个步行的。骑马的拿火枪,步行的拿着长枪和剑。桑丘见了说:“被拷住的一队人是国王强迫送到海上去划船的劳改犯。”
“什么是劳改犯?难道国王会强迫谁吗?”泽帛问。
“这些人犯了案子,被罚为国王划船做苦役。”
“那么说,他们是被硬押着走的,不是自愿的。”吉诃德说
“怎么会呢?连动物园里的猩猩猴子也不让给拴铁链了。”泽帛说。
“幸好他们遇上我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正是我的责任。”吉诃德说。
“得谨慎些啊,国王是按照法律来的,他强迫这些人是因为他们犯了罪,惩罚他们。而且,主人啊,你刚刚被摔得七荤八素,这会儿还浑身带着伤痛呢。”桑丘说。
“别担心,朋友,游侠骑士在世界需要他的时候绝不做缩头乌龟。握着这杆橡树枝子做的长枪,我什么伤痛都不见了,只觉得自己比一颗新结的橡子还硬实得多。”
这时,劳改犯已经走近前来,吉诃德彬彬有礼地请教几个押解的人,为了什么原因竟把同胞这样押着走。一个骑马的回答说:他们是国王判了罪的犯人,要到海船上当苦工。
“我想知道每个人招罚的缘由。”吉诃德说。
另一个骑马的说:“我们携带着这些坏蛋的案卷和判决书,但现在不便找出来看。你可以去问他们本人,他们要是乐意,会跟你讲的。这种人喜欢干坏事,也喜欢吹嘘那些坏事。”
得到准许,吉诃德走到那串囚犯跟前,向第一个人询问他犯了什么罪,落得如此狼狈。那人是个小伙子,二十多岁,说是为了恋爱。
“就为了这件事吗?如果因为恋爱就得上海船做苦役,我早该在那儿划船了。”吉诃德惊叹道。
“不是你想的那种恋爱,”小伙子说,“我看上一盆浆洗好的衣服,就把它紧紧搂住了,要不是被法律强行拉开,我到如今也不会自愿放手。我被抓了个现行,不用严刑拷问,只在背上吃了一百鞭子,再捎带三年整的‘关了半死’,就万事大吉了。”
“什么叫‘关了半死’?”泽帛问。
“‘关了半死’就是划船作苦工的意思。”囚犯回答说。
吉诃德又去询问第二个囚犯。那人正愁得一脑门子官司,死不说话。第一个囚犯替他回答说:“先生,他是金丝雀,也就是说,是歌唱家。”
“什么?歌唱家也要罚做苦工吗?”
“是啊,先生,吃了苦头再唱歌是最糟糕的。”
“怎么会呢?唱歌能让人感到愉快。”泽帛说。
“在我们这儿刚好相反,唱一次,哭一生。”
“这话我可没听懂。”吉诃德说。
一个押送的捕役说:“骑士先生,‘吃了苦头再唱歌’是这帮无赖的黑话,意思是挨了刑讯不得不招供。这个囚犯上了刑才认的罪,供出自己是偷牲口的贼。他交代完罪行,先是吃了二百鞭,额外判了六年苦役。因为他自己招供了,不敢咬着牙死不认罪,别的罪犯都瞧不起他,还欺侮嘲弄他,他就老是愁眉苦脸的,跟谁也不讲话。那些坏蛋都是老油条,知道他们的下场如何全凭自己一张嘴。”
“他们的看法确是不错呢。”吉诃德说。
他照样又去问第三个囚犯,那人满不在乎地说:“我因为背了十个金币的债,要到‘关了半死’夫人家去欢度五年时光。”
“我愿意给你二十个金币,让你逃脱苦难。”吉诃德说。
囚犯说:“这就好比富翁落在海上,眼看饿得要死,拿着钱却没处买面包。如果早得到你的二十金币,我怎么样也可以拿它们疏通一下检察官,讨好一下法官,那么我今天准还在集市上遛达呢,不会像巴狗似的给人牵着走。”
第四个犯人慈眉善目,白胡子直垂到胸前。听吉诃德问他怎么到这儿来的,他哭了起来,却一言不发。下一个囚犯解释说:“这位老爷有四年船要划,他临走前还被拉着骑在骡子上,穿着礼服,在净是熟人的街上招摇过市。”
“照我看,那就是游街示众了。”桑丘说。
“是啊。他的罪名是乱收费,而且收的是保护费。干脆说吧,这位绅士是流氓头子,强迫小摊小贩交钱给他,还绑过几个不肯按时缴费的。”犯人说。
吉诃德说:“他如果没有绑票,单为收保护费,就不该罚去做划船苦役,而该去指挥海船,做个舰队指挥官。因为收保护费的工作不是谁都可以干的,要通情达理的机灵人才做得。在治理有方的国家,这是个热门职业,不是高贵出身都不配干。他胡子一把,面貌斯文,因为收保护费受这样的罪,我看了心中难受。不过他既然犯了绑票,我就不能同情了。当然,我并不像一些死心眼的人,以为绑票能够转移或克服人的意志。意志是没法强制的。”
那老头儿说:“对呀,说真的,先生,我那绑票的罪是冤枉的;收保护费的事呢,我不否认,不过我绝没有想到这是干坏事。我只求市场和谐有序,买卖双方皆大欢喜,没有争吵,也没有烦恼,大家开开心心做生意。但是我空有一片好心,免不了还是要到海上去。我年纪这么大,手脚都有伤,这一去,怕是再没有回来的希望了。”
说完,老头儿又哭起来。桑丘看他可怜,便掏出一个金币来塞到他手里。
囚犯队伍的最末一人三十来岁,相貌堂堂,却是个斗鸡眼。他戴着比任何人都要多的刑具,全身缠着铁链,脖子上套两个铁圈,两手被手铐铐住,手铐和铁圈用两条铁棍连着。他手够不到嘴,也不能把脑袋低到手边。吉诃德问这是怎么回事,捕役回答说:因为他一个人犯的案,比所有其他人的案子加在一起还多,而且他胆大妄为,就是这样锁着,还保不定会给他逃掉。
“他犯下什么罪呢?又判了多少年刑罚?”吉诃德问。
“判了十年苦役。你只要知道一点就够了:这家伙是大名鼎鼎的习内斯,外号‘强盗坯子小习内斯’。”
那囚犯接口说:“说话客气点儿啊,差佬大人,不要给别人起外号。我名叫习内斯,不是‘小习内斯’;我姓习,不是什么‘强盗坯子’。”
“贼强盗,你如果不指望人家给你封上嘴巴,就乖乖地放老实些吧。”捕役喝斥说。
“每个人都应当受到尊重。总有一天,会教你知道我到底是不是‘强盗坯子小习内斯’。”
“你这撒谎的混蛋,他们不是这样叫你的吗?”捕役说。
“是这样叫,可我自有办法会让他们不这么叫的。骑士先生,到此为止,放我们走人吧。你一个劲儿打听人家的隐私,真叫人不耐烦。如果你想了解我的历史,我告诉你,我是习内斯,我的历史已经亲手写下来了。”
“他说的是真的。他写了自己的故事,写得真像那么回事儿。他在牢里把那本自传抵押了二百银币。”捕役说。
“即使押了二百金币,我也要赎回来的。”习内斯说。
“书就那么好?”吉诃德问。
“好得很呢!不管是从前的或将来的书,比起我的自传都一钱不值了。我可以告诉你,我这部自传里写的全是真事,瞎话决不可能编得那么美妙。”
“书写完了吗?”
“我一生还没有完,书怎能写完了呢?已经写好的是从出生到上回被罚去划船为止。”
“那么说,你不是第一次做划船苦役喽。”桑丘说。
“我愿为国王当差,上一次划了四年船,尝过硬面包就牛皮鞭子的滋味。我不怕到海船上去,因为在那里我可以继续写我的书。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写,海船上多的是闲功夫。当然,无需花太多时间,因为我胸有成竹。”
“看来你很有才。”吉诃德说。
“也很倒霉。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习内斯说。
“混蛋总要倒霉。”捕役说。
“再说一遍,差佬先生,讲话放客气点儿。国王陛下只是命你带我们到指定的地方去,并没有给你糟蹋我们的权力。你要是再不客气,哼哼……我不用多说。谁都别找不痛快,说话和气些,大家相安无事。咱们耽搁得够了,赶路吧。”
听见习内斯出言不逊,捕役举起棍子要打他。吉诃德挡住捕役,求他别虐待犯人,因为犯人的手给锁得那么紧,让他舌头放松点儿也没什么大不了。然后,吉诃德转身对一串劳改犯说:
“各位亲爱的弟兄,听了你们的话,我全都明白了,你们虽然是因为犯了罪遭受处罚,却不情愿到海船上去做苦役。你们有的是因为受刑讯逼供的时候不够坚强,有的是因为没钱,有的是因为没有靠山后台,一句话,都是法官和检察官徇私枉法,断送了你们,没让你们得到公正的对待。老天特意叫我到这个世界上来实施骑士道,履行扶弱锄强的职责,我义不容辞要帮助你们,实现上天的旨意。”
吉诃德接着又向捕役们说:“各位差佬先生,咱们好说好商量,请行个方便,放了他们,让他们各走各路。为国王效劳有多种途径,用不着这样强迫服苦役。人是天生自由的,把自由的人当作奴隶实在太过残忍。况且,押送的诸位先生,这群可怜人丝毫没有冒犯你们。每个人都会为自己的罪过负责,天上的上帝不会忘了赏善罚恶。好人不该充当别人的走狗和刽子手,他们不干这个勾当。我现在心平气和向你们提出请求,你们要是答应呢,我自有酬谢,如若不然,休怪我这支长枪、这把剑、还有这条胳膊的力量对你们不客气。”
“笑话奇谈!啰嗦半天,竟是一派胡言,要我们释放国王的犯人!好像我们有权力释放他们、你也有权力命令我们似的!先生,好好走你的阳关道吧,把脑袋上的尿盆儿戴正了,照书上写的那样做:‘别没事找事,想在猫儿身上找五只脚’。”
“你就是猫,是耗子,是黑心鬼,是癞皮狗!”吉诃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