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诃德担心自己的坐骑见了狮子害怕,就跳下马,抛开长枪,拔出宝剑,手挽盾牌,一步一步向大车走去。管狮子的瞧吉诃德已经摆好阵势,如果再不打开狮笼,这位威风凛凛的骑士真要不客气了。他把前面笼子的门完全打开,一头大得吓人、狰狞可怕的狮子就躺在笼里。那雄狮转过身,撑出一只爪子,伸了个懒腰,接着张开血盆大口,慢条斯理打了一个大呵欠,吐出舌头来舔舔眼圈,然后把脑袋伸出笼外,瞪着一对火炭似的眼睛环顾四周,那副神气能把最大胆的勇士吓得尿湿裤子。吉诃德目不转睛地看着它,专等它跳下车来,立时就把它斩成肉丁。
谁知道,那只神气残暴的野兽倒是气度大方,斯斯文文,对胡闹无理的冒犯满不在乎。它四面看了一下,掉转身子把屁股朝着吉诃德,懒洋洋、慢吞吞地又在笼里躺下了。吉诃德瞧它这样,就吩咐管狮子的打它几棍,好叫它发火跑出来。
管狮子的人说:“这个我可不干,要是惹火了它,我自己就先给它撕成碎片了。笼子门敞着,狮子出来不出来都得由它吧。骑士先生,你刚才的行为真是勇敢得没法儿说,该知足了。你的盖世神威我有幸见识过了,依我说,有勇气挑战对手的人,就已经很了不起了,对方不出场,那表示弃权,胜利的桂冠理应属于主动挑战并等待交手的人。”
“说得不错。”吉诃德说。“把笼门关上吧。我要请你作证,把你亲眼看见的我的这番壮举,尽量向大家证实一番。”
管狮子的连声答应。吉诃德把他擦脸上乳酪的布系在枪头上,举高了不住摇晃。桑丘看见白布的信号,对旁边的人说道:“我主人一定降伏了那两头猛兽!他在喊咱们呢。”他们看清打信号的确实是吉诃德,胆壮了些,慢慢往回走。吉诃德等他们到齐,对赶车的说:“重新套上你的骡子,照旧赶路吧。桑丘,拿两个金币给他和管狮子的。我耽搁了他们,这就算是赔偿他们的。”
“这钱我给得心甘情愿。可是那两头狮子怎么了?是死是活?”桑丘说。
管狮子的一五一十细讲了那场伟大的决斗。他极力夸赞吉诃德的胆色,说狮子见了他害怕,尽管笼门好半天大开着,却不肯出来。
“听见了吧,两位?魔鬼哪能敌得过真正的勇士?他可以夺掉我的运气,可是我的力量和胆气是夺不掉的。”吉诃德对桑丘和泽帛说。
桑丘付了钱,车把式套上骡子,管狮子的吻了吉诃德的手谢赏,还答应等进宫见了皇上,一定把这件英勇的事迹向皇上禀告。
“如果有人问是谁干的这件事,你可以说,是‘狮子骑士’。我向来被称为‘愁眉骑士’,以后要改称‘狮子骑士’了。”吉诃德说。
那辆车走了,吉诃德、桑丘和泽帛也照旧赶路。
泽帛一言不发,全神专注地观察吉诃德的言行,觉得这人说他高明却很疯癫,说他疯癫又很高明。他还没读过吉诃德的传记,如果读过,就会对吉诃德的禀性天赋有所了解,不至于对他的言谈举止感到惊讶了。吉诃德一会儿显得有真知,一会儿又分明是疯子,因为他说起话来通情达理,谈吐文雅,而他的行为却莽撞胡闹,荒谬绝顶。他把盛满乳酪的头盔戴在头上,以为是魔鬼弄烂了他的脑子,还有比这事更疯癫的吗?他竟然平白无故要去和狮子搏斗,还有比这事更荒唐的吗?
泽帛有种感觉,这种感觉在第一眼看到吉诃德的时候就产生了,那就是自己曾经见过这老骑士,可是到底何时何地见过呢?泽帛拼命想也想不起来。
他心里正在暗自捉摸,吉诃德对他说:“泽帛,你一定把我看成是个乖谬的疯子吧?这也怪不得你,因为据我的行为,我不是荒谬的疯子又是什么呢?可是我希望你能看到,我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又疯又蠢。一位勇敢的骑士在斗牛场上,当着国王的面,一剑刺中凶猛的公牛,自然是体面的;节日比武的时候,骑士披着鲜亮的铠甲,在贵夫人和小姐们面前驰骋入场,也是风光的。可是游侠骑士陷在荒野,翻山过林,远征冒险,一心完成自己的使命,得以万世流芳,这就压倒了以上那些骑士,比他们更风光体面。一个游侠骑士得走遍天涯海角,经历险阻艰难,担当常人办不到的事。他走过荒山野地,在夏天顶着炎炎烈日,在冬天冒着风雪严寒,不怕狮子,不怕妖魔,而是要把这些坏家伙找出来,和它们决战,把它们一一征服,这是游侠骑士的本行。我既然有幸充当了一名游侠骑士,见到自己份内的事就不该回避。与狮子搏斗确实鲁莽透顶,可那正是我该做的事呀。我知道鲁莽和怯懦都不妥当,不过我宁可勇敢过头而鲁莽,也不要勇敢不足而怯懦,因为鲁莽比怯懦更接近真正的勇敢。泽帛,我告诉你,我情愿让人家说成‘鲁莽冒失’,也不愿人家说我‘胆小怯懦’。”
“唉,吉诃德先生,我承认你确实勇敢,不过,你没有别的事情好做吗?做骑士的就得成天到处晃荡吗?或许这类行为算不上最勇敢,依你的才智应该做更重要的工作。”
“我做的是最实际的工作呀,扶助弱小,拯救良善,铲除不公,这些都是骑士的职责。现在我就有件顶要紧的事情要做:救助一位落了难的好人。”
“那位好人是谁,让你甘心冒这么大的危险去救他?”泽帛不太相信这个手拿蹩脚兵器的人有真本事。
“他就是为我作传的好人,一位大才子。他入伍参加了一场战争,在战争中他除开伤了手之外,倒也没吃更多苦头。仗打赢了,他满心欢喜要返回家乡,在海上遇到风暴袭击,他乘坐的船脱离了船队,给海盗掳了去,做了奴隶。救他是我出这趟远门的主要目的。”
“我相信你非常满意他写的传记。真希望眼前就出现个书摊,那本书摆在最显眼的位置。想来是一本很有趣的书。”
“有趣?你以为我不仅是疯子,还是傻乎乎的小丑吗?干脆说吧,不论哪个诗人,他只要把我的心思、我的叹息、我的眼泪、我的抱负、我的遭遇等等写出来,就是厚厚一本书了。本人的事可写的很多呢,用不着耍花枪和插科打诨那一套。为我作传的是个老实人,因为老实人的话中含有真理。他不像有些人,写了书四处发卖,就像卖白菜萝卜一样。”
“这部传记都记载了你的哪些出色事迹呢?”
“唉,硬是有魔鬼作怪,我至今还没读上一读。要不是家乡有位博学的学士告诉我的话,我还不知道有写我吉诃德的书呢。那位学士见多识广,据他说,那部书小孩子读了眉开眼笑,少年读了捧腹开怀,成年人读了潸然泪下,老头子读了唏嘘感叹。总之,各种各样的人都翻来覆去、读得烂熟,每看见一匹瘦马,就说,‘吉诃德的骏马来了!’每个大户人家的客厅里都有这么一部《吉诃德大传》,一人刚放下,另一人就拿走了,人们都眼巴巴盯着抢到手,还有的人到处借阅。那部传记富有教益,而且词句流畅得出奇。”
“书这么受欢迎,作者一定赚了一大笔钱。”
“这就难说了。如果是个富翁的话,他早就可以把自己赎取回来,犯不着继续做海盗们的奴隶了。”
“那位大才子先生被关在什么地方呢?”
吉诃德举起长枪指了指天空,说:“跟你的朋友一样,在星星上,兴许这会儿他正瞧着我们这颗星球,眼巴巴盼着我去搭救他呢。”
泽帛问起他们眼下这个星球的名字,吉诃德说叫玫瑰星,而桑丘却说他的主人弄错了,实际上连小孩子也清楚,这是葱头星。吉诃德辩解了半天,下力气说服侍从改弦更张赞同自己的看法,不过瞧上去收效不大。泽帛想不透是坐在马背上的那位顽固些,还是坐在驴背上的那位顽固些。以少年的眼光来说,不管从形状还是从气味辨别,飞舞的花瓣既像玫瑰,也像洋葱的鳞片。
“像玫瑰的地方更多一些。”泽帛想。
他们一路走一路聊,远远望见旷野里有几十架风车。吉诃德说:“你们瞧,那边出现了好多个大得出奇的巨人,我打算去跟他们过招,把他们一个个打败,还可以获得战利品。这是正义的战争,消灭这种坏东西是大功一件。”
“什么巨人呀?”泽帛纳闷儿地问。
“那些胳膊老长的家伙,你没看见吗?那些巨人的胳膊差不多够到星星上去了。”
“仔细瞧准了,主人,那些不是巨人,是风车。上面胳膊似的东西是风车翅膀,给风吹动了就能推转石磨。” 桑丘说。
“冒险作战这些事你不懂,他们是货真价实的巨人。要是害怕,就靠边站,做你的祷告去,我一人和那帮家伙拼命。”吉诃德说。
他一面说,一面踢着坐骑冲出去。泽帛和桑丘一块儿大声劝阻他,说他前去攻击的明明是风车,不是巨人,可他全不理会,只顾往前冲,嘴里还嚷着:“不要跑,你们这伙卑鄙的胆小鬼!前来跟你们交战的骑士不过是单枪匹马而已!”
一阵风刮过,推动风车的翅膀旋转起来,吉诃德见状说道:“即便你们挥舞的手臂有千百条,我也要和你们见个高下!”
他虔诚地祷告了一番,然后拿盾牌遮住身体,抓紧长枪策马冲向第一架风车。他一枪刺中风车翅膀,翅膀在风里转得正快,顿时把长枪绞断了,吉诃德连人带马给一股猛劲扫翻在地。另两人踢着坐骑来救他,跑近一看,他已经动弹不得,摔得狼狈不堪。
“天啊,看看你都干了什么!”桑丘喊道,“我跟你说了,仔细瞧准点儿,这些不过是风车。谁能不承认这是风车呢?”
“是呀,多危险!幸亏人没撞到风车翅膀上。” 泽帛说:
“甭说了,朋友们,”吉诃德说,“行军打仗,胜败无常。一定是魔鬼把巨人变成风车,为的是剥夺我战胜他而应得的光荣。不过,你们瞧着吧,他的魔法终究敌不过我的正义之剑。”
桑丘和泽帛扶起吉诃德,他重又骑上马,那匹马几乎跌坏了脖子。折断长枪让吉诃德心上老大不痛快,于是他对桑丘说:“我记得在书上读到一位骑士,有一次打仗把剑折断了,就从橡树上劈下一根树枝,凭那根树枝,当日不知打倒了多少恶棍,因此得到个绰号,叫做‘大棍子’。我想说的是,一旦路上见到橡树,我也要拣粗壮的树枝折它一枝。我要凭这根树枝做一番事业,到时你亲眼看见了种种想都不敢想的奇事,才会知道跟了我有多幸运。”
“你说的话我全相信,老天爷会安排得妥妥的,因为,你瞧,前面不刚好立着棵大橡树吗?”
桑丘为他的主人折了一根树枝,把适才断掉的长枪的枪头装在树枝上,于是狮子骑士转眼间变成大棍子骑士。
“你身子都直不起来了,准是那一下子摔得太厉害了。”泽帛对吉诃德说。
“是啊,我忍着没做声,因为游侠骑士受了伤,即使肝胆涂地,也不能喊疼。”
“有痛就别忍着。”桑丘说。“我是只要有一丁点儿疼就得哼哼,除非游侠骑士的侍从也得遵守不许喊疼的规矩。”
泽帛瞧吉诃德疼得龇牙咧嘴,还同侍从一个劲儿说傻话,忍不住笑了。这一笑不要紧,他立刻想起来,登上谜语号之前自己梦见的老人,不正是吉诃德的模样?没错,就是他,泽帛几乎可以百分百确定。这个发现令他失望透顶,像是迎头给浇了一盆又冷又硬的碎冰块,把他砸懵了,也砸清醒了。启示竟然是由如此疯疯癫癫一个人发出的,自己却深信不疑!从一个星星到另一个星星不停乱跑,这个行为与挑战狮子和风车又有什么差别?
疯的原来不止自命愁眉骑士、狮子骑士的那一个。
不能继续找寻德西元帅了,那太不靠谱。现在的任务是找到牛皮唐,再想办法返回地球。在此之前,泽帛还有个问题想问吉诃德。
“以前你见过我吗,骑士先生?做梦见到也好。”
“没有……不过也说不准。我做的梦可多了,多数梦等人一醒就忘得一干二净。”
得到这个回答,泽帛决定不再与他们为伍了。如果不是瞧见前面路上来了一群人,而紧接着又发生一件奇事,他会立即向吉诃德主仆二人告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