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处处闪耀着奇异光辉的地方,那柔和的光晕就像来自一个美妙的梦境,芬芳的花瓣在天地间零零洒洒地飘落。溪水的浪花活泼地交谈着,你追我赶跳过一颗颗圆溜溜的石头。草叶上缀着露珠,花瓣映照在千万颗露珠中,仿佛璀璨的繁星点点。
路在旷野山丘间蜿蜒,路上走来一对古怪的旅人,刚从山坡骑着牲口下到谷地。他们一个瘦瘦高高,一个矮矮胖胖,瘦高的那位骑着匹同他一般瘦的马,腰上挂着一柄剑,手中持着一杆长枪。矮胖的那位骑着匹同他一般胖的驴。胖子说:“骑士先生,你可别忘了答应赏给我的海岛。哪怕它再大,我也会管理得一丝不乱。”
瘦子答道:“桑丘,按着古时的习惯,如果骑士征服了海岛或者国土,总会把那些地方赏赐给自己的侍从。如今只要我们不送了性命,要不了几天我就能征服一个王国,那时可以封你做个总督。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做骑士这一行,常会碰到自古未有、意料之外的好运。即使我给你的奖赏比你应得的还多,你也不要惊讶,因为这委实是小事一桩。”
被称作桑丘的胖子说:“我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看一本书,说不清书上面印的是字还是画,反正我异常清楚地看到一个海岛。那儿暖和又漂亮,黄玉似的串串花瓣挂在暗绿的月桂树之间;风从山谷中的河面上吹来,吹到葡萄园里,吹到有紫金尖顶和五彩墙壁的宫殿上;孩子们举着明灯和缤纷的旗帜,走街串巷,星星在他们的头顶的青天上眨着眼睛;处处升起歌声和轻柔的吉他声,人们在缀满果实的橄榄树下跳舞,而我的毛驴则在大理石铸成的喷泉边咀嚼皮上凝着白霜的葡萄。如果有这样一个海岛供我管辖,那才叫天作之美呢。”
“我保你得到的比你梦见的还美上一百倍。”
“要是我真地做了总督,那我的老伴儿就成了王后,我的儿子也成了王子了。”
“那还用说吗?”
“我觉着这事儿挺悬。老实跟你说,我老伴儿她不是王后的料,做个贵族夫人还马马虎虎,那还得看老天爷帮不帮忙。”
“那你就祷告老天爷帮忙吧,他老人家出手向来很大方。可是你怎么样也得争取做个总督才行,别太没志气。”
“吉诃德先生,我才不会那么没出息。只要合适,您给什么职位我都来者不拒。”
这俩人一边说一边赶路,这时他们看见有个旅客,骑着一匹很漂亮的栗色小马,在前头独个儿慢慢走着。他们赶上那人,向他打招呼说:“先生,您如果不着急赶路,我们希望能和您结个伴儿一同走。”
旅客扭过头,原来是个少年,他客客气气答道:“不,我不着急赶路。”那位旅客勒住马,打量一瘦一胖两位来者,尤其对前者更是仔细端详,只见那瘦高个脖子老长,面黄肌瘦,全身披挂着生锈的铠甲,目光炯炯却愁容满面,年纪大概有五十上下。骑士打扮的老者知道这位旅客在小心看他,也瞧透对方那副诧异神色,就说:
“我这身打扮不大常见,你看了难免要心生奇怪。告诉你吧,我是一个行侠仗义的骑士,履行神圣的骑士道。什么是骑士道你明白吗?就是披上盔甲,拿起长枪短剑,骑马漫游世界,到各处去猎奇冒险,消灭一切暴行。我撇家舍业,远离舒适的生活,就是为了重振已经衰亡的骑士道。我奉行骑士的宗旨,援助孤儿寡母,保护弱小者和蒙难者,虽然一直以来磕磕绊绊,总还是干出许多勇敢仁义的事,竟使人们认为值得写在书上,到处流传。记载我的事迹的那部传记已经印出三万册了,假如老天没什么意见,准保印到三千万册呢!我是吉诃德,外号愁眉骑士。我不是自夸自擂,因为没旁人替我说话,我只好这么自我介绍一番。少年人先生,你了解了我是谁,知道了我干的行当,日后再瞧见我这匹骏马、这支长枪、这面盾牌、这位忠实的侍从桑丘先生、我这一身盔甲、我这蜡黄脸色和瘦长的身材,就不会感到奇怪了。”
少年对这番话还没回过神,好像答不上话来,也好像在思索什么似的。他过了一会儿才说道:“骑士先生,不知道你的名字,我的确觉得你挺怪,现在知道了,我反而越加奇怪了。这个星球上竟然还有游侠骑士吗?我很想读一读那部记载着你的游侠事业的奇书。我知道多数骑士的故事不是真的,只是故事而已。”
自称吉诃德的骑士说:“假如真假容易分辨的话,这可悲的世界就无需骑士、更无需骑士小说啦。有人一口咬定关于骑士的历史写的不是真事,你不该和他们一般见识。”
少年旅客听了吉诃德这几句话,认定他是头脑不清的疯子,本想再不理睬他,可吉诃德交待了自己的情况,非得要求旅客也讲讲,于是少年说道:“愁眉骑士先生,我刚来到这里,从另一颗星星上来的,原本还有一个同伴,可是当我们从梯子往下跳的时候,他却失踪了,我想他是不经意跳到另外的星球上去了。我现在不知道是该回头找我那位同伴,还是继续往前走,找我本来要找的人。我名叫泽帛,家住地球,上小学三年级。”
听见泽帛的话,桑丘跳下灰驴,拉住少年的脚镫,态度至诚,简直噙着热泪,连连在少年的鞋子上亲吻。少年忙不迭挪开脚,问道:“喂,你这是干嘛?这算是什么礼节呀!”
桑丘答道:“让我吻你的脚吧,你肯定是一位来自天堂的天使,我这辈子总算开了眼界。”
“我不是什么天使,都说过了,我是个小学生。”
桑丘闹了个大红脸,惹得他主人那张忧郁的面孔也绷不往笑出来。吉诃德劝泽帛不必担心,因为帮助少年正是骑士的本行。
附近有几个牧羊人支了个摊子,在那里卖羊奶,桑丘不耐烦听少年和吉诃德说话,就跑去向牧羊人买些奶酪。这时路上来了一辆大车,上面插满旗帜。吉诃德见状,就大声喊桑丘拿头盔给他,因为他的头盔是挂在灰驴的鞍子前面。说是头盔,其实不过是个小铜盆儿。桑丘刚付钱给了牧羊人,听主人叫喊得急,慌了手脚,不知把乳酪往哪里装,一眼瞥见主人的铜盆儿头盔,计上心来,把乳酪一股脑装在里面,捧在肚子上回去听候主人的吩咐。他主人等他跑来,说道:“桑丘,马上要有奇遇了,快把头盔给我,我得武装起来。”
泽帛听了这话,放眼望去,只见来的不过是辆普普通通的大车,就说:“一辆车子,能有什么奇遇?”
“明察秋毫,防微杜渐。那些魔鬼有的是显形的,有的却是隐身的,得随时随地提防他们钻空子、变换模样来偷袭我。”吉诃德说。
他转身问侍从要头盔,桑丘来不及倒出乳酪,只好把头盔连带里面的美味交给主人。吉诃德接过来,看也不看,重重往脑袋上一扣,挤碎的乳酪顺着他的脸庞和胡子淌下来。他吓了一跳,说道:
“桑丘,这是怎么回事儿?好像我的脑袋开瓢了,或者脑髓化了,再不就是汗从脚底板直冒到头上来了。虽然这会儿遭遇的事很可怕,我怎么也不至于吓得流汗。快找什么东西给我擦擦,我的眼睛都给迷住了。”
桑丘赶紧拿了一块布给他,吉诃德擦净了脸,觉得脑袋上面不怎么踏实,摘下头盔一看,里面都是白的软块儿。他凑近鼻子闻了闻,说道:“以骑士的名誉发誓,这分明是奶酪呀。桑丘,你这个混账的叛徒,没有教养的矮胖子!”
桑丘慢条斯理地回答说:“我哪有那么大胆,敢弄脏你的头盔?准是魔鬼放进去的。他故意把脏东西放在头盔里,就是想要你忍不住发火,像往常那样揍我一顿。不过,我看他实在是打错了算盘,因为我的主人是位通情达理的贤明骑士,能够注意到我身边既没有奶酪,也没有牛奶羊奶一类的东西;要有的话,我一定早吃下肚去,不会放在头盔里。”
“你说的倒不是没有可能。”吉诃德说。
泽帛看在眼里,听在耳中,觉得这一对人物奇怪可笑透了。吉诃德擦掉脸上以及头发和胡须里的奶酪,擦净铜盆,又把铜盆戴上,坐稳马背,按着鞘里的剑,一顿长枪,喊道:“哪个要来捣鬼,只管来吧!哪怕和魔鬼他大爷交手,我也不惧!”
插着旗帜的大车走近前来,给几头骡子拉着,赶车的骑着当头一匹,另有个人坐在车子前面。吉诃德拦在车前喊道:“两位兄弟,车上拉的是什么东西?”
赶车的车夫回答说:“这是我的车,车上拉了两个笼子,每个笼子里关着头狮子,都是进贡给皇上的礼物。”
“多大的狮子?”吉诃德问。
坐在车上的那人说:“大得没谱。我是专管狮子的,运送过不知多少狮子,像这样大的我还没见过。这两头狮子一公一母,今天还没喂过,都饿着肚子呢。所以,请让开一步,我们得赶紧走,好到前头驿站上去喂饱它们。”
吉诃德冷笑着说:“拿几只野兽崽子来吓唬我吗?告诉你,就算魔鬼把最大的狮子送来,也吓不倒我。既然你是管狮子的,请下车,打开笼子,放那两头畜牲出来,我要让你们看看,天字第一号骑士吉诃德是不是怕狮子的人!”
这时桑丘慌忙走过去对泽帛说:“看在天使的份上,想个办法叫我主人别和狮子过不去,不然的话,咱们大家都要给狮子撕成奶酪一样碎了。”
“你怕他和那么凶猛的野兽打架?他是个疯子吗,竟会干这种事?”泽帛说。
“他不是疯子,只是太野了。”
“我去劝劝他。” 泽帛说。他走到吉诃德面前,后者正在催促管狮子的打开笼子。
“骑士先生,这两头狮子不是冲你来的,也没碍你什么事,你这样做是不是有些鲁莽?它们是献给皇帝的礼物,拦着不让走说不过去。”泽帛对吉诃德说。
“我是干自己份内的事,狮子先生和狮子夫人是不是来找我的,只有我心里明白。”吉诃德回答说。他又转身向管狮子的人说:“听好了,你这混蛋,要是不马上打开这两个笼子,我就用这支长枪把你钉在车上!”
车夫被这个全副武装的疯人吓坏了,连忙说:“好汉呀,请你行个方便,让我先卸下这几头骡子,安顿好它们,再打开笼子。我全部财产只有这辆车和这几头骡子,要是牲口给狮子咬死,我这一辈子就完了。”
“你这个对骑士道没有信心的家伙!把你的骡子卸下去吧,要干什么就干吧。你回头就知道这都是白忙活,根本不用费这个劲。”吉诃德说。
车夫从骡子背上跳下来,急忙解开那几匹骡子。管狮子的人高声叫道:“在场的各位请做个见证:我开笼放出这两头狮子是迫不得已。我还要警告这位骑士先生:两头畜牲闯下的祸、外加我的工钱和全部损失,都得归在他账上。各位快藏好吧,我就要开笼了。我是不怕的,狮子不会伤它认识的人。”
泽帛又劝吉诃德别干这种丧心病狂的事去自讨苦吃。吉诃德说,他干什么事自己有数,可泽帛坚持劝他仔细考虑,吉诃德便说:“好吧,少年先生,你如果以为我这件事准没好下场,不愿意亲眼看我给狮子咬烂,你不妨踢动你的小马,躲到安全的地方去。”
桑丘听了这话,含泪求吉诃德放弃这种念头,说:“我从笼子门缝里看见了,狮子的一只爪子就有那么大,那狮子准比一座山还大。”
“你心上害怕,就觉得狮子比半个星球还大。桑丘,躲到一边,甭管我。我如果死在这里,你记得咱们从前约定的话,做你该做的就好了,我不用再吩咐你。”吉诃德说。
吉诃德还讲了许多豪言壮语,显然要他回心转意是没指望了。他又催促管狮子的人,连声恫吓。泽帛、桑丘和赶车的车夫只好乘狮子还没放出来,各自催动自己的座驾,逃到远远的地点。桑丘一边哭,一边骂自己千不该、万不该给吉诃德当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