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石匠预备一试身手了,他一手拿着錾子,一手拿着锤子,默不做声,嘴巴抿成一条直线,錾子在石料上一点点移动,石屑纷飞,粗粒的花纹逐渐显现出来。这件工作使他愉快而充实,他凿得越来越轻松、越来越熟练,简直像是和锤子、錾子、石头融为一体。
“干得好,孩子。石头是活的,也是神秘的,只要你和它心意相通,蕴藏其中的形象便会向你真诚地袒露。”
牛皮唐脑门上渗出汗珠,他放下锤子擦擦汗。泽帛掂了掂锤子,说:“好重,雕刻一定是件很累人的差事。”
“不,一点儿不累,打石头让我觉得自己力大无穷。”
他用一小块大理石雕了一只山羊,小心地打磨光滑,米开朗基罗走过来说:“你是如何雕的羊呢?这里没有一只真羊给你参照呀。”
“这块石头只能雕成羊。雕刻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想,只知道这里是羊头,那里是身子。”
“你的羊多大年纪?”
“是只老羊。”
“好一只健康的老羊,牙齿全都好好的。在这样的年纪,它是不是应该少点什么东西?”
“羊也跟人那样掉牙吗?”
“别问我,我又没养羊。”
牛皮唐拿起錾子又忙碌起来,等米开朗基罗转回到雕刻前的时候,他提醒他再看看羊的嘴部。
“这么一会儿工夫你的羊就长大了一倍年纪,掉了好几颗牙齿。”
“两颗半,有一颗是折断的。”
“整张嘴都重新雕过了,为什么?”
“这样才配得上老羊的坏牙。”
米开朗基罗端详了牛皮唐片刻,说道:“我和你都没白费力气,你是个天生的石匠。”
米开朗基罗把泽帛领到一个赤裸着石壁的房间,教他搅拌泥巴,然后用抹刀在墙壁上抹平。
“画画难道不是用笔吗?用抹刀怎么行?”泽帛问。
“先得学会抹白灰泥,如果白灰泥从墙上掉下来,你的画也就完了。尽可能少加水,搅拌均匀,石灰要老。创作者必须知道行当中的每个细节。”
泽帛接过一把抹刀,立刻体会到其中的道理。白灰泥抹好了,米开朗基罗让他在要复制到墙壁上去的画稿表面刺上小洞,等灰泥晾干到一定程度,把画稿蒙上去,然后用木炭粉填补那些小洞。取下画稿,用红色石片把墙上的黑色斑点连成线条。灰泥层干透之后,把碳粉用一片羽毛拂掉,就出现了画的轮廓。
米开朗基罗为他做示范怎样磨细颜料、调配颜色,灰泥的新鲜湿气和颜料的刺鼻味道充满了整个房间。“我知道你学习过绘画,”他说,“你说说看,画家最要紧的工作是什么?”
“观察。”泽帛想了一下说道。
“错。画家的工作就是不停地画,素描、壁画、油画,等等。要带笔和纸在身上,随时准备画遇到的各种人物,那些小贩、工人、儿童、渔夫、恶棍,把他们一个不剩通通画到你的素描本上。现在,你来完成这幅壁画吧。”
泽帛拿起一支笔尖很细的画笔,开始画了起来,眼睛、鼻子、下巴……大致的轮廓渐渐发展成丰满人像。泽帛认出了笔下的人物,正是德西元帅。
“我要把他的画像留在这所房子里。”米开朗基罗 说。
虽然星球上总是明亮的,米开朗基罗还是命令两个闷头工作的少年定时进餐和睡眠。睡觉前,他为他们讲诵荷马和但丁的诗歌,偶尔也朗读自己作的诗,其中有一首是这样写的:
“每块石头都在期待
我用重锤把人的面容引来,
但另有一位匠师予我启示,
调谐我的动作及每个节拍。
星外那高在天堂的铁锤
每一次敲打都使造物和他自己
更加伟大光辉。那创造锤錾的,
也把生命赠予一切,永不毁弃。
既然那无限大能的敲击
从天堂落入劳作的屋里,
我就无需打锤,锤子已飞离。
在这我一筹莫展,拙笨无技,
只好等那神性的匠师
赐我教诲,在尘世我孤无所依。”
“一切艺术,包括雕刻、绘画、诗歌,都可分为两类:好的艺术和坏的艺术。坏的艺术是模仿,好的艺术是献祭。如果既不是模仿,也不是献祭,那么不管人们怎样吹捧,总不能叫艺术。”他说,然后他又读了另一首诗:
“睡眠是甜美的。
睡着的顽石多么快活,
只要世上存在耻辱和罪恶。
不视不见,不听不闻,
对我是莫大幸福。
可别惊醒我,啊!
讲话要轻声些!”
在空闲的时候,他平心静气地解释了大卫像失败的原因。那时他很穷,急于揽到一件工程好证明自己的才能。他找到一个石柱,可是石柱是残破的,正中部位给挖伤得厉害,五十年来没有雕刻家敢碰那个石柱。他决心完成这个看似不可能的任务:不截断石料、造出一个巨人。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巨人,以至于认为没有必要忠实雕像的原型,这样一来,少年大卫就变成了青年大卫。为了迁就石料的缺陷,不得不使大卫的身体异化变形、缺东少西。另外一个促使他逞能似的雕刻巨人的因素,来自他的有力竞争对手:达·芬奇。达·芬奇比他的名气大,总是诋毁雕塑,认为雕塑比绘画低级的多、是粗人干的活儿。“雕刻石头害得人满身大汗、筋疲力尽,鼻孔里、头发、耳朵上尽是石粉。雕刻家脏得像个粉刷墙壁的或是煮香肠的。”他说。米开朗基罗憋了一肚子气,发誓要用作品回击对手的风凉话。
“达·芬奇曾经被委派在那根石柱上雕刻,他拒绝了。他的做法是明智的。大卫像是个噩梦,当我日渐富有,我依然没日没夜地工作,为的就是躲避那噩梦。”
“可你还是把它摆在眼前。”泽帛说。
“对,因为我必须工作,不停地工作。”
米开朗基罗还谈到自己的身世。他的父亲是村子的巡察法官,母亲在他六岁的时候去世了,因此他曾被一户石匠收养过一段时间,在那里他学会使用锤子和錾子,而且后来一有空闲就往石匠家跑,坐在院子里凿打石头。他父亲不许他从事艺术,但他坚持己见,十三岁跟随一位画家学画,后来进入一所雕塑学校,研习艺术、哲学和文学。他曾接手一所教堂的天顶壁画的工程,作画时得仰着头、抬起肩、弯着脖子、两眼一直盯着上方,颜料淌到他脸上,灰泥滴入眼中,弄得他头昏眼花。他请人在脚手架上做了个台子,以便坐着工作。他缩着两条腿,贴在肚子上,屁股很快就磨破了。他时常得躺着画、蜷缩着身子画,这些姿势让他苦不堪言。夜里,他浑身疼痛,无法入睡。他就这样独自画了14年,其实他本来不喜欢作画而只喜欢雕刻。当主顾问他何时画完,他总是回答说:“到画完的时候,就画完了。”他在拼命工作,他的父亲和三个弟弟却拼命压榨他、不断问他要钱,他从不拒绝他们。他说:“我十二年以来一直过着悲惨的生活,忍受各种痛苦、各种侮辱。疲劳侵蚀我的肉体,生命遭遇各种危险,只为了扶持我的家庭。”他曾以自嘲的口吻写过一首诗来描写当日的窘况:
“络腮胡子朝天,
脑袋弯向双肩,
鸡胸凸起在前。
画笔滴下颜料点点,
我脸上涂得活像地板。
两髋缩进腹部,
坐下正好和驼背相反;
眼快看不见,走路胡乱窜。
皮肉在前身拉长,在背后缩短,
我挺胸弯背,赛似拱顶的半圆。”
这颗被称为“谷神星”的小小星球是一整块石头——那种最精纯的大理石,雪白晶莹,毫无瑕疵。米开朗基罗在一座雪山上发现了石矿,费劲千辛万苦把它完整开凿出来。他孜孜不倦地刻着石头,那座巍峨壮观的房屋是他独力建造的。
“我不明白,你雕刻的那些石像怎么会彼此发生战争?”泽帛问。
“大卫是以色列人,歌利亚是非利士人,以色列人和非利士人的敌对由来已久。”
“可这里的大卫和歌利亚并不是真人呀。”
“你以为人像是随便一块石头就刻得出来吗?不,他们沉睡在各自的石头里,每块石头能刻什么不能刻什么不是由人决定。他们都是有生命的。这一点,相信你的朋友已经有所体会了。”
牛皮唐没有加入交谈,而是在忘我地凿大理石,他左手持錾右手握锤的姿势有种打动人心的力量。
“那么大卫的同伴之间为什么起冲突呢?”
“是他们的本性呀,人的本性:兄弟相争,骨肉相残。那失败了的成年大卫像不具有生命,但我羡慕他,他不必再担心生命的变化与欲望的转换,未来的时间无权再强暴他,偶然与必然不再迫使他。他因此成了其他雕像崇拜的神。”
“你是说,大卫像被认作神明了?”
“是的,他被认为是决定一切的神,而我只是奉命行事的可怜老朽。他们定期向大卫像祭拜,态度虔诚。起初我觉得这件事可笑,慢慢地我理解了那些石像。他们虽是活的,终归却有顽石的禀性。”
“你刚刚说过他们有人的本性。”
“是一样的,石头,人,禀性相同。钻研艺术愈久,就愈对人失望,然而我本不该对人产生失望之情的。”
泽帛对米开朗基罗的话摸不着头脑了。他想起自己有个疑问一直没有提出来。“你在歌利亚的胳膊上刻了个拖着尾巴的黑色彗星,那是什么意思呢?”
“你观察得很仔细。黑彗星是非利士人崇拜的图腾,把它纹刻在身上是他们的传统。”
“原来黑衣人是跟歌利亚一样的非利士人。”泽帛自言自语说。
“你说什么?”
“我见过一些身披黑色长袍、个子很高的人,他们手臂上都刻着黑彗星。”
“原来如此,我就猜到你们找德西元帅跟黑彗星有关。”米开朗基罗说。“小石匠,停工吧,时间已到,轮到我履行承诺了。”他向牛皮唐喊道。
“我不想停,我哪都不想去,别逼我走。”满脸石粉的牛皮唐说。
“孩子,我无法帮你的忙了,今后你要全凭自己解决艺术问题。记住,你天生是个石匠。”
牛皮唐很不情愿地放下工具。“怎么解决问题?我连锤子和錾子也没有一副。”
“会有的,我知道有一副工具很适合你。”
“在哪儿?你要把它送给我,是吗?”
“是的,”米开朗基罗递过来一个木盒,“打开它。”
牛皮唐打开木盒,里面是空的。“这是什么意思?你在戏弄我吗?”牛皮唐生气地问。
“木盒确曾装过一副工具,是别人传给我的,我使用了很久,但工具现在不属于我了,你要找到它。你有资格、也有责任保管它。这副工具的名字叫‘技艺之铁’。”
“跟我详细讲讲该如何去找。”
“我要对你们说的就是这件事,它涉及到德西元帅。德西元帅来拜访我的时候,我刚完成歌利亚雕像。看过雕像,他指出歌利亚的手臂不应该是空白的。元帅征伐过古埃及,非常了解非利士人,通过他我才了解到非利士人对黑彗星的崇拜。
“他说自己是六星社成员,厌倦了地球上的生活,不想再为人类的命运操心了。我没有向他坦白:我也属于六星社,因为这只会让他更不愉快。你们大概不能想象,他看上去有多么忧郁。他告诉我六星社已经岌岌可危,保管的物质失散大半,这让我不能不为技艺之铁担心。”
“所以你希望我把它找回来?”牛皮唐问。
“六星社的宝物应当由最合适的人保管。”
“为什么你不自己去寻找呢?”
“它属于地球,我却无法回到地球。而且,我已经不是合适的人选了,你才是。现在,继续你们的旅程吧。”
他们来到大殿,米开朗基罗指着顶部开口的圆穹,说道:“德西元帅就是从那儿离开的。”活动的石像们搬来一架长梯,少年们爬了上去。
“上面有三颗星星呀。”快爬到顶的时候,泽帛喊道。
“从中选一颗吧,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老天保佑你们!”地板上传来米开朗基罗那锤子一般硬朗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