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披覆长袍，脊背佝偻，头却倔强地上仰着，径直走过来，他坚定的脚步声在大殿内回响。
“就是你们这两个偷偷摸摸的闯入者在诋毁我的大卫吗？”
“很抱歉，我们没想到会打扰你。”泽帛说。
“得了，别把地球上的虚伪带到我的地盘，”他说，“我不能容忍愚蠢的言辞，尤其是那些评判我的雕像的自以为是的蠢话。”
“说你搞错了的是我。”牛皮唐说。
他猛地抓住牛皮唐的双肩，牛皮唐顿时感受到他的手指手腕的强力，连声“唉哟”、“唉哟”地呻吟。
“知道我是怎么对付胆敢冒犯我的创作的坏蛋的吗？”他用一对小眼睛凶狠地盯着被他按住的少年。他骨架很大，肩宽胸阔，额头上被岁月划上深深的皱纹，头顶的黑发乱蓬蓬的。他颧骨突出，鼻梁弯弯曲曲，双唇如咬牙切齿般地紧闭，留着稀疏干枯的胡须。悲苦、忧患和疑虑清楚地写在他的面庞上。
“对不起，我说错了，你不是糊涂虫。”牛皮唐说。
“说这些太迟了，小坏蛋！”
“不算太迟，请听我说完：你不是糊涂虫，而是个可怜虫，雕刻错了却不敢承认，还不许人家批评。现在麻烦你快点对付我，别保留，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吧，大坏蛋！”
“牛皮唐说的对，你的作品有问题。大卫是少年，而你刻的是个成年人。”泽帛说。
“你们怎么那么肯定大卫就是少年？”那人皱着眉头问。
“这个……”泽帛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挠了挠头。“我听过的故事就是这么说的，而且，不久前我们还遇到过大卫，他和牛皮唐差不多年纪。”
“你们遇到过大卫？在哪里遇到的？”
“就在这个星球上。”
抓住牛皮唐肩膀的手松开了。他咧嘴微笑起来，他的眼睛霎那间被童真和坦率充实了。“那个大卫也是我刻的，”他说，“不过，你们是对的，大卫不是成年人，正因为如此，这一尊大卫像只能老老实实待在屋子里，哪都不准去。”
“你说什么？还有哪个大卫也是你刻的？”
“你们遇到的少年大卫。”
“当我们是傻瓜吗？那个大卫是人，不是石像。”
“有什么差别？还不都是蠢笨、凶恶、你争我斗，并最终因此毁灭？发生的战争想必你们已经见识过了，这是他们的宿命，没法回避。”
“你是说，少年大卫是你的雕刻作品？”泽帛问。
“不止他，还有他的伙伴、敌人，还有马，他们统统是我从石头里凿出来的。石头星向来只有两样东西：我，和石头。”
“这里是石头星？我们还以为是谷神星。”
“哈哈，”他的得意劲儿就像搞出恶作剧的孩子，“别提那个傻里傻气的名字啦。甭管地球人怎么称呼，他们绝不知道这不是什么小行星，而是米开朗基罗最喜爱的石头。”
“谁是米开朗基罗？”
“就是我，造了大卫像的人。你们两个是谁？怎么会来到我的石头上？”
泽帛介绍了自己和牛皮唐，表示自己来这儿是为了寻找德西元帅。
“原来是德西元帅的朋友。你们来晚了一步，他刚离开没几天。”他说。
“他去哪里了？”
他摊开双手。“谁知道？恒星、行星、流星，都有可能。”
少年们一阵失望。自从德西元帅失踪以来，他们还从未如此接近过他，然而线索突然中断了。
“德西元帅到谷神星——不，石头星——是为了拜访你，对吗？”泽帛问。
“还能拜访谁？他对石头可没多少兴趣。”
“那说明你们早就认识。”
“认识很久了。”
“可他是古波斯的元帅啊，难道你也是古代波斯人吗？”
“不，我年纪比德西元帅小得多。我是佛罗伦萨人。”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你和他又是怎么认识的？”米开朗基罗反问道。“如果我没说错，你了解‘筑梦的沙漠’。”
“我去过那个沙漠。”
“我没去过，但我梦到过。明白了吗？我是在梦里认识德西元帅的，那时我正在苦苦思索该怎样雕大卫像，是德西元帅和他的军队带给了我灵感。”
“照他们的样子雕刻的？”
“是的，所以大卫由少年变成了青年。”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把他们当成模特，”牛皮唐说，“和真实的大卫差距太大了。”
“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大。你知道大卫何以成为击败强敌的巨人吗？就是靠他的决心、勇气和智慧。他必须把同胞从仇敌的压迫下解救出来，在发出致命的石子之前，他面临着抉择：是转身逃跑，还是为自由而战。大卫的意义不在于他的攻击行动，他虽然还是个未发育完全的孩子，可他是智力、精神和心灵的巨人。他不只是战士，也是科学家、艺术家、思想家、探险家。
“我所塑造的不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有罪生物，而是一个光芒四射的造物，能够展现出美、智慧和信念。他不是神，是一个人，唯一一个能达到完美境界的人。”
“任你说得天花乱坠，你总是雕刻错了。”牛皮唐撇着嘴说。
眼见自己的大论博得这样的责难，米开朗基罗显得很泄气。“至少我在雕刻的时候是这么想的。”他说。“作为补救，后来我又刻了少年大卫。”
“那个少年大卫怎么会像人一样活动呢？还有他的同伴，你说他们全都是石像。”泽帛说。
“这不奇怪，他们本就是活生生躺在石头里，我不过是凿掉多余的石料把他们唤醒而已。”
“他们的敌人——歌利亚那伙人，是怎么回事？”
“一样是我的作品。”
“既然他们能走、能跑、能打架，殿里这座青年大卫像怎么一动不动呢？”
“他刚解释过，因为把大卫的年龄搞错了。”牛皮唐说。
“我不相信这个理由是真的。”泽帛说。
米开朗基罗好半天没说话，时而看看泽帛，时而看看牛皮唐，表情严肃极了。“不得不承认，你们俩不是笨蛋。现在请你们仔细观摩一下石像，自己判断他为什么不能活动。”
他带着两个少年围着石像慢慢转了一圈。“有没有发现问题出在哪儿？”他问。
“问题不少！”牛皮唐说，“不仅年龄搞错了，很多地方也雕错了。你看，他的后腰上部没有肉；两腿和脚趾有气无力，哪像做好准备发动攻击的样子？他的头和手都过大，像个畸形。”
泽帛一向认为这座雕像是完美的，现在经牛皮唐一说，他才发现真的有不少毛病。他暗暗佩服同伴的观察力，同时心里纳闷不已，因为他不记得牛皮唐在其他事情上表现出同样的观察力。他认为牛皮唐的批评过于直率了，这种批评很容易让创作者陷入尴尬和不快之中。他扫视了米开朗基罗几眼，雕刻家还算平静。
牛皮唐没有止住话头的意思，仍在滔滔不绝地发表高见：“泽帛，照你说这是个著名雕塑，可我实在看不懂他高明在什么地方，简直蹩脚到家了。他有力吗？一副松松垮垮的模样。他有智慧吗？没看出来，只看见一个超大的脑袋。他勇敢吗？把石子偷偷摸摸拿在手里算什么勇敢？我用弹弓从来都是正大光明的。衣服也不穿，他不害臊吗？也许人们给这个雕像的高度吓着了，不得不说他好。我知道他们是睁眼说瞎话，谁也骗不了我。”
“别说了，”泽帛一个劲向同伴使眼色，“也许还有很多我们不懂的地方。”
“别阻止他，让他说。”米开朗基罗说。他眉头紧蹙，胡子一抖一抖的。
“我的话说完了。我不懂雕塑，但你别想骗我，我可是坐过牢的。”牛皮唐说。
“你们知道吗？这石像给我带来荣誉，带来金钱，然而，这些不过是表面现象。只有我自己知道，他真正带给我的，是担心、忧虑、自我怀疑。我花了2年多时间，没日没夜地干，结果却是失败的，把大卫从石头里接生出来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他的生命已经断送在我笨拙的手里。他哪都去不了。我本想将他毁灭，可是人们接纳了他，给他以热烈赞美，这是迫使我走向深渊的第一步。在你们之前，没有任何一个人直言不讳地揭穿我的骗局。”说着，米开朗基罗竟然抽泣起来，他的面色看上去极为阴沉。
老人的泪水激起牛皮唐的同情心，他对自己的失礼言辞产生了内疚，连忙说道：“除了这个成年大卫，其他的你都雕得很好啊，少年大卫、歌利亚、马、还有这大房子里的各式雕刻，都美得没话说。泽帛，你在别的地方看到过能跑能跳的石头像吗？”
“没看到过，我发誓！”泽帛说。
米开朗基罗上前一步抓住牛皮唐的双手，仔仔细细看了半天，说道：“好一双天生石匠的手。”
“我父亲也这么说过，希望你不是跟他一样为了嘲讽我。”
“孩子，咱们做个交易好不好？你跟着我雕刻石头，我告诉你们有关德西元帅的事情。”
“有关德西元帅的事情？你说过你不清楚他去哪儿了。”
“没错，可是你们不想知道他是怎么离开石头星的吗？知道这一点或许会帮你们很大忙。还有，你们不想知道他为什么来找我吗？如果你不答应我的条件的话，我是什么都不会说的。”
“怎么跟你刻石头？我对这活儿一窍不通。再说，我们还急着赶路，怕是不能在这儿待多长时间。”
“赶路要赶到哪儿去呢？想想吧，连怎么离开石头星你们都不知道。无须久留你们，只要两天就好。我说了，你是个天生的石匠。”
“这里没有黑天，你说的‘两天’是什么意思呢？”泽帛问。
“相信我，时间无处不在，你们不会多待一分钟的。”
“牛皮唐跟你雕刻，我有什么可干的吗？”
“画画，往墙上画，”米开朗基罗说，“你们一个适合雕刻，一个适合画画，没有什么比这更美满的了 。我相信你们在未来将一起创造奇迹。”
他们同意留下了，一开始纯粹是出于寻找德西元帅的目的，就像米开朗基罗说的，是个“交易”。不过，就在牛皮唐触碰到整块石料的一刹那，他感觉到自己在颤抖，颤抖中夹杂着一丝喜悦，也夹杂着一丝恐惧，仿佛白色大理石是件有生命的东西，有它的思想和感情，他甚至听得到它发出的均匀呼吸。他抚摸着大理石、揣摩着石头的纹路，世界对他而言突然变得清晰易懂了，好似这世界不是别的，不过是块等待唤醒的石头、一块他既陌生又熟悉的石头。他把錾子搁到大理石上，挥动了第一锤。
“不，”米开朗基罗制止了他，“我首先教你泥塑。”
“你的星球上没有泥土呀。”泽帛说。
“没有泥土，我怎能生存呢？”米开朗基罗把他们带到石头房子后面，那里果真有大片土地，栽种着谷物、蔬菜和果木，许多人在田园中忙碌。“泥土和作物都容易衰败死亡，只有石头真实可靠。”他说。
“劳作的那些人都是你凿刻的？”
“是的，都是石像。”
“我不想玩粘乎乎的泥巴，我要直接刻石头。”牛皮唐直截了当地说。
“说‘不想’是很容易的，比实际工作容易得多。”
“你说过我是天生的石匠。别浪费时间了，让我立刻开始。”
米开朗基罗看了看理直气壮的牛皮唐，说：“那么，雕刻吧。”他教少年如何对待石头：“决不要对石头生气，石料会和你合作的，只要你好好待它。每块石头都有自己的脾气和性格，你要试着理解。记住，石头只向技艺精湛而且心疼它的人敞开怀抱。雕刻的时候须顺着纹理，为了找到石头的纹理，可以往上泼点水。”
他又教少年使用工具：“冲头用来冲掉石头，尖錾和平錾用来造型。”他演示怎样有节奏的敲锤、怎样把大片石头呈圆形地凿落下来、怎样均匀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