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身高,在面容和风度上,泽帛像母亲的地方多过像父亲的,双颊圆润,线条柔和,小小的嘴唇像野樱桃一样饱满。他鼻子和眼眉的轮廓均十分鲜明,既雅致又生动。每次微笑起来,你都能看见他那小小的洁白牙齿在嘴唇后面熠熠闪光,与此同时,两枚浅浅的酒窝便会像雨后的栀子花似的浮现出来,流露出一派童真无邪,就如同山间流淌的小溪那般清新、朴素、生机盎然。给人印象最深的,是他大大的双眼,其明亮程度仿佛超脱了世俗,不由叫人联想起16世纪意大利画家提香画中照耀万物的日月光辉。在他孩提时候,母亲常常将他抱在怀中,一边凝视幼儿的眼睛,一边逗趣地发问:“两眼成天瞪这么大,难道你不嫌累吗?”
从缅甸战场铩羽而归的父亲,和挺身而出挽救英雄的母亲,在深圳各自经营事业,本来安安稳稳的,可是,某天早晨在他俩之间发生了一段有趣对话,此后他们的生活之舟便转了航向。
“他们又拆了一座房子。”父亲边喝茶边说。他坐在餐桌旁,手里拿着一份报纸。
“不算新闻。”母亲说。
“当时房子里面还睡着人呢。那帮坏蛋,难道他们连一丁点儿仁慈也没有吗?”父亲站起来,用拳头擂着桌子。
“你要干嘛?这儿可不是萨尔温山区。”
“说得对,这儿不是。这是个人人认为安全可靠的地方。”
“挺可靠的,如果不提毒奶粉和假鸡蛋的话。当然,也不能提拆房子的事。”
父亲走到窗边,朝外凝视。“你看看外面。”他说。
“不看我也知道,像南宋刘辰翁在词中写的一样,‘烟尘暗天’。”母亲说,“窗户都不敢开了,河水的臭味更吓人。”
他们看着睡在小床上、不到2岁的儿子,那小小的婴儿如同天使般俊俏。他们又彼此对望,沉默了大约5分钟后,一齐开口说道:“好吧。”
做出决定的过程基本就是这样。父亲关闭了自己的网络公司,母亲将翡翠工厂和商店委托他人代理,带着儿子,三人动身前往地处吉林省东南部的长白山区,在群山之间寻找到一处林场,就此定居下来,远离繁华,过着寂静无闻的生活。
此处林场名叫大湖林场,地处深山,居民不过区区几十户。泽帛一家申请到地皮,在当地人协助之下造起房屋。那房屋全部用橡木做框架,矗立在石基之上,正面布满或水平、或垂直、或倾斜交叉的、由长短不一的木梁组成的图形。木梁之间使用砖块砌成墙壁,外表涂上淡黄色石灰。双坡屋顶整齐地铺盖着青铜色瓦片,在中间一前一后向天空伸展出两枚外形精巧的烟囱。房屋入口处搭有门廊,左右两根柱子材料取自松木,式样为古罗马爱奥尼柱式:底座为三道圆盘堆叠,柱身刻有二十四道凹槽,柱头形状是羚羊角状的两瓣涡卷。这座美丽的木屋甫一完工,立即征服了当地人,引得他们每日近前观看,赞叹不绝,未隔多久,名气传播开来,甚至有人从几十里外结伴专门前来参观。他们大概不会想到,这座按他们的见解属于时髦西式别墅的建筑,原型其实来自200多年前德国诗人克洛卜斯托克的故居,由泽帛父亲根据几张照片设计而成。
泽帛家被长白山一望无际的森林簇拥,好像扁舟停泊在万顷绿色汪洋之上。那浅绿的桦树和椴树,碧绿的柞树,深绿的松树,如潮水般在山巅起伏。透过窗户,远远望见明净宽广的河水蜿蜒前行,河面波光粼粼,岸边布满从上游冲击而下的、又大又圆的石头。杜鹃在水柳边啼唱,蟋蟀在青蒿和车前草丛中嘶叫。中午,斑啄木鸟隐在楸树上剥啄树干,昏昏欲睡的苍蝇嗡嗡地撞击着窗玻璃。傍晚,太阳刚刚西沉,松鸦扑腾翅膀回窝休憩,睡意朦胧中不时嘎嘎低鸣。树叶婆娑摇曳,溪水整日奔流,昆虫鸟雀啁啾鸣叫,这一切,无不衬托出山区那种深远无边的寂静。沉浸在这片寂静中,那座并不奢华的木屋显现出弃世绝俗的美,令人吟咏回味20世纪初印度诗人泰戈尔在《游思集》写下的诗句:
“你那颗像云霞般渴慕自由的、火热的心,
发现了自己的限度,
便凝然屹立,
胸怀繁花和飞鸟似的喜悦,
向数不尽的永恒致敬。”
年幼的泽帛在此成长,恰如泰戈尔在另外一首诗中描绘的那样:
“一个孩子凭窗而立,
他沉静得像出现在停歇的雷雨门口的一道彩虹。
大自然的古老呼唤,
已经传到这个孩子的心里,
将他的心灵独个儿引到我们时代的樊篱之外,
因此他站立在那儿,
被永恒迷惑得如痴如醉!”
他的小房间在木屋二楼,墙壁赤裸,布置纯朴,光线充沛,流动着原木的清香。窗户深深向外突出,镶嵌倾斜而下的玻璃,对着时而是粉蓝、时而是橘黄、时而是青黑的天空。黄昏时分,透过窗户看得见一阵雨燕挥动翅膀在头顶飞过,宛如羽箭穿行在群星之间。在五月的雨季,饱胀的黑云浓密而低垂,在雷声翻滚中仿佛伸手可得。清早,几颗尚未退去的晨星在天边隐约闪现,曙光带着月季花那样的颜色,掩映在窗边的树枝之上。寒冬的深夜,繁星突然变得高远了,像颗颗晶莹的葡萄自藤架上脱落,互相追逐着在深邃晴朗的夜空中嬉戏跳动。
搁架上整齐摆放着麦格劳—希尔公司和牛津大学出版社最新出版的儿童读物,窗外繁茂的白杨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午后,楼下传来母亲演奏的活泼有力的迎春曲,那首14世纪意大利作曲家兰迪尼创作的《春天到了》:
“春天到了,
它使我心中充满欢乐。
现在是出门去的季节,
要高兴起来。
我们看到了晴朗的天空,
它也召唤我们要高兴起来。
在这美妙的季节,
一切都是如此美好:
青翠的幼草
和铺满了草地的鲜花,
还有开满了鲜花的树。”
十月,当你在河畔丛生的雏菊花瓣上观察到第一次霜降,你就知道,绿色汪洋正从长白山群峰之上退潮,森林开始有条不紊地换上更加富有层次的秋装。原本暗绿的枫树叶子表面先是凸现黑色圆斑,继而黑斑转红,最后就像涂抹油彩那样将整棵树染得通红。核桃树叶子由沉稳的草绿色一转而成明快的嫩黄色,桦树叶子变得金黄,橡树繁盛的枝叶同时呈现出深棕色和暗红色。深秋的天空湛蓝纯净,密集的森林自山峰迤逦而下,阔叶树和针叶树交织在一起,红黄驳杂,错落鲜明,远远望去,犹如15世纪德国画家阿尔特多弗尔笔下最杰出的画卷。
在远方森林边上呼号的北风终于带来了冬天,这时候泽帛就会迫不及待地戴上帽子,穿上底部装有尖刺的皮靴,高声呼喊,让父母带他沿着山坡慢慢走上去。皮靴的尖齿扎进坚硬的积雪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覆满冰雪的山谷间听得一清二楚。父亲蓄起浓密的胡须,上面沾满雪片和热气遇冷凝结而成的白霜,打着呼哨在前头奔跑,泽帛和母亲在后边紧追不舍、边笑个不停,积留在落叶松针叶上的细微雪花都被震落了。夜间,炉膛中柴火噼啪作响,热气腾腾的澡盆里浸泡着青翠的冬青枝叶,泽帛安卧其中,透过打开的窗户,望得见远山,望得见在寒风中摇摆的漆黑森林,望得见满山积雪跟皎洁的明月和星斗交相辉映,天地之间一片银白。
长白山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有几次,泽帛简直要确信春天不会再像去年那样光临了。临睡前,不等母亲讲完故事,泽帛问道:
“妈妈,为什么要有春天呢?”
“因为爸爸的胡子太长了。”母亲回答说。
“那为什么要有冬天呢?”
“因为雪花怕热。”
“为什么春天不来了呢?”
“因为闹钟总要发生点小故障。”
四月初,泽帛的信心恢复了。在尚未解冻的河边,积雪日渐变得松软,从中冒出柔嫩的蓝色冰凌花。沉寂了一冬的蜜蜂倾巢而出,在原野间嗡嗡飞舞。接骨木抽出细长的叶子,转眼开满白色和黄色的簇簇小花。坚冰开化了,流水的淙淙声重新在林间回响,粉色和淡黄色蝴蝶在水面流连忘返。山上厚厚的积雪融化成溪水,沿着山坡顺势流下,汇集一处,致使河面泛滥,不断冲击着漂浮其上的碎裂冰块。夜晚,躺在床上,当泽帛听见远处传来的冰块撞击的声音,他就知道,春天的闹钟到底还是叮咚敲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