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船长府上,泽帛立即被眼前的富丽堂皇吸引了。与其说这是个头等船舱,不如说这是个奢华宫殿更合适些。大厅分为上下两层,下层为券廊,布满令人眼花缭乱的浮雕,上层是带有花冠装饰的柯林斯柱廊,上下两层都装有窗户,顶部还有高侧窗,本应自然光线充足,可是所有窗户都挡着深红色和金黄色、边缘缀有流苏的窗帘,室内照明来源于自天棚中间吊下的巨大枝形水晶花灯,辉煌的光线映射到装进墙面的各处镜框上,显示出万花筒般的扑朔迷离。地面用彩色大理石铺成几何图案,券顶和半穹顶覆盖着白色、蓝色和金色的雕刻,顶棚上的巨幅彩绘看上去充满梦幻。窗户、房门、镜子和绘画周围都环绕着金光灿灿的花丛、贝壳、游鱼、飞鸟形状的装饰,手挽金弓的小丘比特在其间展翅嬉戏。全部家具都是银质的,苗条纤细,精雕细琢着草叶和涡卷,用象牙、贝壳、黄铜镶嵌。柜面是色彩斑斓的大理石,上头摆满各色光怪陆离的饰品,有烛台、泥塑、座钟、瓷器、琉璃、珊瑚、编织物,等等。坐式家具铺陈有丝绸垫子,垫子边角带有花边、穗带和绳结,下面用曲线形状的胡桃木框托着。一架大键琴偏置一隅,琴腿雕饰繁复,琴身侧面和琴盖密布着细致彩绘。
墙壁上挂着带有镀金雕塑画框的绘画,为大厅增添了奇妙氛围,有一幅赫然是闻名遐迩的《蒙娜丽莎》。置身这美轮美奂、闪现出令人叹为观止的光感和动感的空间,泽帛被画像催眠一般吸引了,痴迷地凝视着。虽然这幅作品他曾多次观赏,可是在经历了梦魇一样的磨难后,他从画中体会到新的东西,内心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莫名战栗。他暂时忘却了身外世界,直到被一记低沉悦耳的嗓音唤醒了。
“这幅是真的。”
他转过身,被看到的景象吓了一大跳。只见对面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位年轻男子,这当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人身体左右两边分别趴卧着一头金黄老虎和一头棕色雄狮,呲牙咧嘴,正凶巴巴地盯着自己。
“别担心,泽帛,绝大多数情况下动物不会主动攻击人类。”男子说道,他的仪态非常和善可亲,“如果要在世界上寻找人与动物相安无事、和谐共处的地方,也只有我们这里啦。”
对男子的话泽帛深以为然。动物散布在人类的房前屋后、在闹市中安居乐业,这等事他若非亲眼看见,定然不会相信。
“你一定就是墨脱船长。”
“大家都这么称呼我。”
“是你救了我。”
“唔,这么说不确切。应该说我把你从大海中捞起来。”
这人说话真奇怪。泽帛心想。把我捞起来不就是救我吗?
“你认为我说话古怪,对吗?”船长问。少年的心思他仿佛看得一清二楚。
“是的。”
“多率真的少年人。”船长说,“干吗不坐下说话呢?你不知道在船上找个能交谈的人有多难。”
他拍了拍两只猛兽的头,老虎和狮子晃悠悠踱着步子出去了。两人各自坐到舒适的软椅中。
“想喝什么饮料?我这儿有唐代天宝年间李白在建州蒸焙的研膏茶,有1818年圣马丁在安第斯山区种植的马黛茶,有波斯医生阿维森纳在1010年磨碎的咖啡,对啦,你应该爱喝巧克力。”说到这,船长打了个响指,喊道:“管家,为客人调制一杯西班牙人拉思科在1515年制作的巧克力,别忘了加蜂蜜、肉桂和香草。”
管家端上热气腾腾的巧克力,泽帛喝了一小口,差点没吐出来。真难喝,他想。
“别急着下结论,无限甘美往往不藏在第一口。”船长微笑着说。
泽帛望着墨脱船长。坐在对面的这个人身材瘦高,背稍有些驼,面貌不算好看,但还显得从容优雅。一对灵活、炯炯放光的深蓝色眼睛,鼻子又直又尖,红润的嘴唇显示出活力和热情。他衣着随便,既不光鲜,也不合身。泽帛估计他20岁出头。
“刚才你说‘这幅是真的’。”
“是的。”
“我想你说的是《蒙娜丽莎》。”
“没错。补充一句:屋里每幅画都是真的。”
“听说《蒙娜丽莎》真迹现在法国。”
“你指的是巴黎卢浮宫的那张?没错,是真的。”船长露出半是轻蔑、半是幸灾乐祸的表情。
泽帛不敢相信指挥这么大一艘船的船长净说傻话,可是那位船长可没有打住话头的意思,仍然滔滔不绝。
“说实话,我去看过一回,在50年前……算了,甭提啦,在那儿就算挂张白纸都会有成千上万人排队抢着看。从这个角度说,它的确是真的。‘艺术是奢侈品’,是谁说的来着?我要添一句:热爱艺术不比对艺术一无所知更坏,感谢缪斯,大多数人对待艺术都很热心。”
他的听众分辨出了讽刺意味,问道:“你认为那不是达·芬奇画的?”
“绝对不是。”
“你这幅是?”
“当然。”
泽帛快要失去耐心了。“船长,你救了我,我无比感激。现在你能否告诉我,这艘船要去哪儿?”他问。
“问得好,连我也想知道。”
泽帛站了起来,彬彬有礼地说道:“墨脱船长,谢谢款待,我该走了。”说完,他向门口走去。
“可是巧克力还没喝完呢。”
“苦涩往往藏在最后一口。”泽帛头也不回,边走边说。
“回击真有力,朋友,”船长说,“两相对比,拿撒亚人的性子就温和得多了。”
拂袖而去的客人蓦地收住脚步,脑际一阵眩晕。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带着哆嗦。
“听啊,语调有多沉痛。”
“你说什么?”泽帛重复问道。他转过身,眼睛里烧着火。
“我在说你的朋友拿撒亚人。”
“你怎么知道拿撒亚人的?”
“很简单,打捞你之前,我先打捞了他们。那么厉害的台风,他们竟然在箱子里头好好的,真叫人难以置信。”
“我要见他们。”
“听我的建议,不见为妙。”
“不,我现在就想看见拿撒亚人。”
“你会后悔的,我的朋友。”
“怎么回事?你不是说他们好好的吗?”
“基本上、大概上、总的来说,他们的确没什么问题。”
“请你让我们见面,墨脱船长。”
“那好吧,倔强的年轻人,谁让我这么喜欢你呢!”
船长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喊来管家,低声吩咐几句,打发他出去了。不一会儿工夫,只听得管家在外边喊道:“拿撒亚人到!”门推开了,只见大理石地板上一干玩具大小的队伍鱼贯而入,正是掉下纸飞机的鲁亚将军和他的战友们。
泽帛喜出望外,激动地喊道:“鲁亚将军,小菲比!”
听到叫声的小个子们仿佛吃了一惊,无不抬头看着泽帛。
“你是谁,朋友?你怎么知道拿撒亚人的名字?”将军还算镇定,皱着眉头问道。
“我是泽帛呀,将军。”
“我不认识你。”将军有礼貌地说。
“你说什么?你们身中魔法,被巫师当作玩具出售,在我家里又苏醒了,咱们一起乘纸飞机过海,这些你都忘了吗?”
将军露出迷惑的表情。“我想你认错人了,”他说,“拿撒亚人一直跟随墨脱船长航海,没有一天离开过轮船。至于方才你叙述的巫师和纸飞机过海的故事,我不得不说,很动听,适合做儿童的睡前故事。”
拿撒亚军人们爆发出哄堂大笑,坐在一旁看热闹的墨脱船长也快活地笑着,金碧辉煌的大厅内只有泽帛一个人想哭。
“船长,你喊拿撒亚人来有何吩咐?”将军问船长。
“这位少年人自称跟你们是朋友,想见你们,不过显然他搞错了。”
“如果没别的事,我们先告辞了。”
“再见,朋友们,当心街上的大象。”
拿撒亚人走了,临走前那些小小的士兵们还边指点着泽帛边互相议论,估计是在嘲笑这个糊涂的人怎么连朋友也能认错。泽帛欲哭无泪。
“我可是事先警告你了的。”船长一副得意的样子。
“他们怎么了?”
“还看不出来吗?你的朋友们失去记忆了。”
“将军说一直跟你航海。”
“身在船上,东西南北尽是汪洋,他能有旁的看法吗?”
“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为何这么说?”
“你知道拿撒亚人跟我是朋友,这说明他们被你从海上救上船的时候还是正常的。”泽帛说,“一定是你做过什么,他们才失去记忆。”
“了不起,泽帛,果真了不起,我就知道你与众不同。”船长狡猾地眨着眼睛,说道:“不过,无论如何请你相信,我从没行凶使坏,这儿可不是杀人越货的海盗船,我也不是面系眼罩的海盗头子。我不过是对拿撒亚人提了个小小建议。”
“建议?”
“对,建议。君子动口不动手。”
“什么建议?”
“我建议他们把记忆送给我,送多少由他们定,送什么记忆也由他们定,不给也无所谓,我不做强人所难的勾当。”
“他们就乖乖地听你的话,献出了记忆?”
“一点不假。实际上,他们没有送出全部记忆,而是只把记忆中痛苦的部分给了我。做这件事之前拿撒亚人自己开会讨论过,有人反对,可是多数人赞成,反对很快也就平息了。”
“我给他们留下的记忆是痛苦的?不,我不相信。”
“当然不是。不过,高空坠落、风吹浪打的滋味想必不好受,这固然不能归咎于你,可是总同你有关,刨除这部分记忆,连带着跟你有关的记忆就一并消失了。”
“从他们送给你的记忆里,你知道了我的名字、了解了拿撒亚人和我从相识到遭遇台风的经过。”
“完全正确,”船长说,“我也因此断定,必然将在风浪中找到他们深深感激着的少年。”
“我不懂你要别人的记忆有什么用。”
“这个说来话长,我倒也乐意讲讲。你打算就站着听吗?照我看,你应该遵从诗人雪莱的意见,‘和悲伤一起坐在炉旁’。”
泽帛颓然坐回椅子上。如果说同拿撒亚人重逢点燃了他心头的灯火,那么,往昔共渡患难的伙伴如今形同路人的事实就像一盆凉水,毫不容情地浇灭那灯火,让他茫然不知该何去何从。拿撒亚人难道连自己的祖国也忘了?他们不想去救援困在城堡里的同胞吗?他们究竟还记得什么?
“谈到记忆,你听过柏拉图的那句话没有?”船长说,“不,你怎么可能听过。柏拉图说:‘知识源于记忆。’你知道他凭什么这么说吗?想来你不知道。让我告诉你,今天我非要把这个人类最大的秘密告诉你不可。”
衣衫不整的主人突然亢奋起来,他眼里放着光,面目表情生动而有感染力,嘴唇更加红润了。尽管他很清楚听众就在眼前,许多时候却像自言自语,句子不十分连贯顺畅。
“咱们打哪儿开始呢?对,继续谈谈那幅画。”他指了指墙上的《蒙娜丽莎》,说,“依你看,它的特别之处在什么地方?”
泽帛哪有心思讨论绘画?他看了一眼,心不在焉地说:“没画眉毛。”
“很好。这画是举世公认的名画,对吗?”
“是这样。”
“画肖像却不画眼眉,还能叫名画吗?这人像画得并不正确呀。话说回来,艺术爱好者们可不关心这个,他们的长处就在于能从金子和恶习中闻出艺术的香味。”
“有人说本来是有眉毛的,后来颜料销蚀了。”
“眉毛蚀没了,鼻子还留着,这个发现真伟大。”
“或许,画上的人没长眼眉,或许,她的眼眉掉光了。”
“你看画上的人是什么性别?”
“妇女。”
“对啦,问题就在这儿,缺少眼眉的妇女,会同意画家给她作画吗?不,相信我,我太了解她们啦,她们绝不干蠢事。就算同意,她们也必定要求画家凭空画上眉毛。”
泽帛无置可否。“那你说是怎么回事?”他问。
墨脱船长没有回答,可能他压根儿没听见泽帛的话。他盯着画,面带古怪笑容。
“画中人物是什么表情?”船长问。
“好像是笑,仔细看又好像不是。人们说这叫‘神秘的微笑’,可能就是因为不好推测究竟是什么表情吧。”
“难以捉摸?”
“对,难以捉摸。”
“无法理解?”
“可以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