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忽儿,泽帛觉得宇宙万物都消灭殆尽,狂风息散,暴雨停顿,黑暗也藏匿无踪,周遭被虚空死寂所环绕,思想和感情统统离自己而去,完全像19世纪德国哲学家尼采在诗歌中描绘的那样:
“以往的苦难,
沉入蓝色的遗忘之中——
我的小船现在悠然自得。
风暴和航海——怎么都忘了!
愿望和希望沉没了,
灵魂和大海平静地躺着。”
恍然间,他感到自己飞速下降了长长一段距离,可是,对此他又心存怀疑。他不相信拿撒亚人已经先行坠落,也不相信自己现在无所依附。意外出现得像雪崩般毫无征兆,没给这名9岁少年丝毫时间做心理准备。就在木箱失落的瞬间,他对世界的信念破灭了,之所以能吊在倾覆的竹篮上坚持了一分多钟,不过是源于求生本能。对于天空,他绝不陌生;对于翱翔,他心怀喜爱。他本来是个高明的小跳伞家,此刻却对系挂在身上的降落伞包浑然不察。
他依稀看见父亲母亲的面孔,那么稔熟,那么亲切,微笑中饱含慈爱的深情,他忍不住开口低声轻唤,猛然间,冰凉的雨水劈头盖脸地涌进他的嘴巴、喉咙,将他刺激得打了个激灵,剧烈咳嗽起来。身体的痛楚驱走虚空,把泽帛重新拉回风暴中,让他变得清醒了。他的第一个念头是,自己正从高空向大海坠落。他开始挥舞双臂挣扎拍打,终于触碰到胸前的伞包背带,一下子抓在手掌心,意识到原来自己携带着宝贵的救生装备。他的信心有所恢复,求生意志萌醒过来,因为对此装备他无比熟悉。眼帘映入一记摄人心魄的闪电,他用力一拉伞索,降落伞伞盖在狂野大雨中砰然张开了。
风暴中的跳伞者就像一架凌乱的秋千,又像急流挟持的草叶,毫无抵抗地被席卷、被激荡,左旋右转,上蹿下跳。泽帛的肋部给伞包背带拉扯得一阵阵剧痛,胸部也被紧紧缚住,不时眼冒金星。雨势半点没有减弱,打得他多数时间不得不紧闭双眼,仅凭感觉控制方向和下落速度,竭力保持平衡。
好几次,前后颠簸的降落伞几乎像喝醉了一般即将栽歪倒地,可每一回都奇迹般被拉起扶稳,仿佛空气中有条巨怪的利爪对它边推边拉,揉搓玩弄,目的是为了攫取胆大妄为的跳伞者的心智,碾碎他的精神,彻底把他打垮。这利爪颠摇着,震颤着,伴随着烈火般的怒号,发狠砸碎宇宙间敢于向它挑战的一切。不仅如此,巨怪还从天空之上凶狠地龇牙咧嘴,随时准备咬烂、吞吃它玩腻厌弃的猎物。
处在如此残酷艰险的境地,往日严格的训练和充足的经验帮助了泽帛。虽然蹒跚不稳、自己又无法睁眼,他却异常冷静,毫不胆怯,调整身体和降落伞的时候果断而又坚决。从熟练的跳伞爱好者的角度来说,他相信自己有能力战胜恶劣天气、安然降落;从男孩的角度来说,肆虐的暴雨激起了他的雄心和斗志,促使他迸发惊人能量,展现出无与伦比的技巧、敏捷和协调。他不时拿手遮住眼睛上方,借助闪电亮光来判断距离海面的高度,从容不迫地穿过风暴之中最薄弱的部分。海面越来越近,已经看得见波涛中奔流的泡沫和暴雨下溅起的无数水花,他开始用力拉动操纵杆减速,就在坠入水前的一刹那,娴熟地下拉脱离锁,降落伞顿时挣脱了身体,被狂风卷得无影无踪。泽帛在海水里急速打了几个滚,留在身上的救生衣自动膨胀成气囊,把他托浮在无边无际的惊涛骇浪之上。
从天而降的泽帛首先感到的是震耳欲聋的喧嚣,好似重锤敲打着他的心坎。愤怒的海浪在奔跑,在冲锋,一个跟着一个,接连不断,形成逶迤高峻的山脉,然后狂暴地坍塌、砸下,发出山崩地裂般巨响。到处都是震撼,到处都在颤抖,从海底深处到天空尽头无不散布着混乱和狂暴,世界如同在翻滚沸腾中行将灭亡。
一个浪头打得泽帛晕头转向,把他没顶压进水中,耳朵、鼻孔和嘴巴灌满了海水。不等他浮起来,又一个巨浪从他身下疯狂地向上一跃而起,把他高高抛到半空,再摔落到深深的谷底。滔天大浪就像凶残的野兽,扼住落到它爪子中的少年的咽喉,抛掷他,蹂躏他,践踏他,无休无止,仿佛在向狂风暴雨逞能:你们没能毁灭这少年,而今瞧我的吧!
“撑住呀,别这么没用!”
他在心底呼喝着,这呼喝全然发自潜意识,形同一个人跟另一个人讲话:讲话的人之所以讲话,是由于他勇敢、坚强、不屈不挠,可是这些对听话的人来说毫无意义,因为听话的人根本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有拼搏也有怠惰,有干劲也有疲惫,有信念也有怀疑,有勇敢也有胆怯,这就是人的两面性,在人们身上,这些彼此性质截然相反的品格相互斗争、相互影响,一同构成复杂的精神面貌和性格特征。在大自然面前,人的身体渺小脆弱,人的精神却可以雄壮坚强。这个在台风中自高空掉落下来而毫发无损的少年,面对浑身带着野性的可怕海洋,依然怀抱毅力和决心,然而,他的身体快顶不住了。
气势汹汹的大海一浪高过一浪,浪花间闪烁着阴森的青光,横冲直撞,聚合一起,然后分崩散裂,形成大片白晃晃的泡沫,如癫似狂,发出声嘶力竭的尖叫。如高楼般不断倒塌的恶浪在海面砸出一个又一个旋涡,席卷着泽帛,忽而上,忽而下,忽而东,忽而西,好像狂风在荒野中追逐一小片羽毛,在浪潮起伏中团团乱转。激流竭力扳拧他的胳膊,绞住他的双腿,狠狠把他的头摁到水里,再扬起巨掌,恶毒地朝他胸膛后背猛打。泽帛在不断挣扎,他滑动手臂,尽量让身体保持正直、使头部露出水面,吐出灌到肚子里的海水。他合上眼睛,极力循着波浪的劲道和方向漂浮游荡,希望减少对自身的伤害。险恶的大海仿佛被少年的努力刺激得加倍兴奋,跳跃着,集结着,组成军队一般的大浪,争先恐后,前挤后拥,互相较着劲,比赛似的打他、踢他,把他在浪头林立的手臂间抛接传递。
无穷尽的悠来荡去、过度的紧张和挣扎、压迫身心的痛苦,耗尽了泽帛的精力,令他浑身疲软虚弱。泡在寒冷的海水中,他骨头都被冻透了,不住瑟瑟发抖。他四肢松弛下来,逐渐放弃了抵抗,任由风浪拖拽着他在苦难中煎熬。
他的精神开始进入昏睡前的迷离状态。他再次看见了母亲,她把自己抱在怀中轻轻摇动,深情凝望自己,微笑着说:“眼睛睁得这么圆,累不累呀?”他记起母亲煮的西洋菜汤,有一次胡椒放多了,他满不在乎地边喝边安慰母亲,舌头都给辣麻了,不住地打喷嚏。他还想起很小的时候,母亲哄他睡觉,父亲坐在不远处讲《尼尔斯骑鹅旅行记》,讲了不知多久,父亲小声问:“睡了没有?”他扭头瞧瞧母亲,学着父亲的音调回答说:“睡了。”他看见了伦巴乌黑的眼珠中划过一道闪亮,它那花纹点缀的后背如同织锦般泛着神秘的金黄色。他看见拿撒亚人长高了,就像他平时认识的人那样高,他们返回故土,欣喜地向他招手、呼喊他的名字。他突然看见一个面目狰狞的男人,气势汹汹闯到小鹿和拿撒亚人跟前,手端猎枪,喷射出浓烟和火苗,小鹿哀鸣着倒地不起,拿撒亚人四散逃窜。泽帛猛地睁开眼睛,适才看到的一切消失不见了。隐约间,他好像看到在波澜动荡的大海远处,出现了一束忽明忽暗的灯光。他闭上双目,停顿了一会儿,重新睁开,极目向远方张望。没错,这次看得更清楚了,那不是幻觉,灯光是红色的,很可能是一艘轮船。他想朝灯光挥手,无奈根本举不起胳膊,他想高声叫喊,可是嘴唇无力开启。又一个硕大浪花闷头砸落下来,泽帛登时眼前一黑,失去知觉。
不知昏迷了多久,顽强的生命力始终没远离他半步,他苏醒了,眼皮慢慢打开,耳畔一派安宁平静。
“我的天,你总算醒了。”他听见有人说道。他试着转头探寻说话人,可是感到后背和脖颈一阵阵剧痛,不由得发出微弱而痛苦的呻吟。
“别动,孩子,躺着别动。”
一只手伸过来,抚摸着他的前额,接着,一张陌生面孔浮现在神志尚未完全复苏的少年眼前。
“烧得太厉害了,可怜的孩子。”那张面孔说。现在泽帛看清楚了,眼前是一位慈祥的婆婆,正面带关切望着自己。他想说话,却一个字也讲不出,他太虚弱了。
“你睡了一天一夜,发着高烧,叫人看了心疼哪,好在还能喂得进水去。”婆婆说,“你不要起身,也别说话,我煮了热汤,这就拿给你喝。”
喝完汤,泽帛感觉身体逐渐温暖起来,精力像滋润泥土的雨水一样缓缓渗透到大脑和四肢。婆婆出去了,他一个人躺在床上,静静地打量着四周。
这是个朴素整洁的房间,陈设有几件木质家具,桌面上的阔口瓷瓶中一簇麝香百合盎然怒放。明净的阳光从玻璃窗倾泻而入,洁白的百合花散发出怡人清香,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飞鸟鸣啭。泽帛早已被婆婆换上干净衣服,他身下的床单舒适、干燥,闻上去具有阳光照晒后留下的香味。少年很快又沉入梦乡。
两天后,泽帛康复了,婆婆领他走出门去,边散步活络肢体,边带他各处游玩参观。
乍看上去,他来到的是一个中等规模的小城,街巷交错,人来人往,房屋林立,市集兴旺,跟无数其他城镇一样既淳朴又浮华,既喧嚣又落寞,既浓烈又冷淡,在天空下悠然体味着四季更迭、岁月流驶。然而,详加察看,你就会发现这是座多么奇特、多么与众不同的小城。
最怪的是城里的居民,他们好像来自地球各个角落,不仅肤色不同、种族各异、服饰五花八门,而且各说各的语言。开水果店的是身穿彩色流苏披肩的秘鲁人,他们棕色皮肤,飞快地讲着西班牙语。经营米铺的是讲日语的日本人,他们穿色调素雅的和服,上面印有美丽的花鸟图案,不时向人鞠躬施礼。开鱼档的塞内加尔人身披白色大袍,皮肤黝黑,操着法语大声叫卖。穿红色亚麻马甲的葡萄牙人开面包房,除面包点心外,他们还卖干酪、橄榄油和蜂蜜。阿拉伯人开糖果屋,他们穿着长袍,头缠布巾,妇女们在脸上裹着面纱。印度耍蛇人坐在街角,头缠黄色头帕,鼓起腮部不停吹奏笛子,一条大眼镜蛇从竹篓里向上探出身体,随着笛声翩翩起舞,引得操着不同语种的观众们发出阵阵喝彩。走在大街上,听得见英语、汉语、俄语、印度语、荷兰语、意大利语、芬兰语、希伯来语、德语、阿拉伯语,人们彼此打招呼时各用各的语言,商人和顾客讨价还价时各用各的语言,就连诊所里医生和病人交谈时也还是各用各的语言,这景象实在古怪稀奇、世所罕见。尤其让人无法理解的,是他们居然好像完全理解对方的意思,毫不含糊,仿佛语言上的千差万别对于他们的交流了无障碍。从住所到集市,从小巷到广场,小城的生活平和顺畅,全不见误会、纠纷和争斗。
第二件奇怪之处,是城里随处可见动物,简直是个开放式动物园。狗呀猫呀就不提了,因为太常见;牛呀马呀也不说了,因为不稀罕。除了猫狗牛马而外,鸵鸟成群结队在街上漫步,几只骆驼和大象在广场闲逛,猴子们从一个商店飞跳到另一个商店,孔雀拖着尾巴在人群中走来走去,房顶上趴着五颜六色的鹦鹉,路边甚至还有狼和棕熊来回逡巡!这些动物大摇大摆,怡然自得,一点儿不怕人,人们对动物好像也习以为常,把它们当作小城的普通居民。专门有人给动物喂食、管理它们,因此城内具备动物园的风貌,却没有动物园的难闻气味,干干净净,秩序井然。
小城不见车辆,居民们不论去哪里都靠双脚。沿一条两旁栽种着桂树的石板路直行,尽头就来到马蹄形状的小城广场,在那儿有犹太人摆设的书摊,有吉普赛人的首饰摊。广场东边开着一家穆斯林饭馆,两匹骆驼在跟前流连不去。广场周围和中央栽满芒果树和高大的棕榈树,一支由墨西哥人组成的四人乐队站在树荫下,他们头戴宽边草帽,身穿白衬衫,弹拨手中的曼陀铃,口吹小号,唱着节奏欢快的墨西哥民歌,独腿站立的火烈鸟在一旁动也不动地陶醉倾听。天空湛蓝,高高飘舞着几只花花绿绿的风筝。
“谢谢你,婆婆。”泽帛向婆婆鞠了一躬。
“好孩子,看到你安然无恙我才放心啦。”
“你是怎么把我救起来的?”
“我?不,孩子,救你的不是我。”
“不是你?”
“对,不是我。”婆婆回答说,“是墨脱船长救了你。多亏发现得及时。”
“墨脱船长是谁?”
“他是这儿的长官,是我们的首领。”
“我不明白。”
“怎么啦,孩子?墨脱船长委托我照顾你的。”
“他怎能既当船长、又做这儿的长官呢?”
婆婆先是一怔,然后咯咯地笑了。
“跟我来。”她说。他们走到广场边上,那里用木头搭建着长长的围墙。婆婆手指围墙外边,跟泽帛说:“你看。”
泽帛定睛观瞧,只见围墙外烟波浩淼,苍茫无边,犹如一块青绿色软玉跌宕起伏,气象恢弘浩瀚,那不是大海又是什么?他省悟过来,这几天他未尝须臾远离大海,这个奇特的小城竟然是一艘遨游在海洋上的巨轮!此情此境,19世纪俄国诗人普希金有诗写道:
“世界空虚了,只有汪洋翻滚,
而今波涛又能把我带往何方?
人生处处都是同样的命运:
哪里有幸福,必有守护的人,
不是开明君主,便是暴虐帝王。”
惊讶错愕间,他听见身后广场上有人高喊:
“墨脱船长有请泽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