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咱们快到问题的核心啦。知道艺术爱好者们怎么对待他们理解不了的东西吗?很明智、很实用,要么踩到十八层地狱,要么捧上九霄云外。何止卢浮宫那一幅是真的?对艺术爱好者来说,世界上所有《蒙娜丽莎》都是真的,即使印在汗衫前襟上的也是真的,它们有什么区别呢?世界很慈悲,没有艺术爱好者,就没有艺术。”
泽帛的注意力开始被那位兴奋的人吸引了。虽则船长的话语尖酸刻薄,音调却始终不缓不急,沉稳悦耳,泽帛感觉他的评论不全是一派胡言。
“画像的仪态表情之所以令人无法理解,原因很简单,”说到这儿,船长陡然降低音量,好像是担心有第三者听见似的,“是因为从物理上讲,《蒙娜丽莎》画的不是单独一个人。”
坐在椅子上的小听众不明所以。“我听不懂。”泽帛老老实实说。
“我这就解释给你听。看她的鼻子,画的其实是意大利人托马斯·阿奎纳的鼻子,作画时间在1273年。她的嘴唇来自古希腊人欧几里德,作画时间在公元前300年。脸颊画的是公元前133年罗得岛人阿格桑德罗斯,下巴是1074年波斯人奥马尔·哈亚姆的下巴,前额和头发在412年取材于亚历山大城妇女希帕蒂亚,眼睛是978年巴士拉城居民海什木的,脖子向下到胸部画的是859年摩洛哥公主珐缇玛。左手是斯波莱人边奈狄克特的左手,右手是古罗马人普罗提诺的右手,作画时间分别是534年和251年。最后,请看她的眼框以上、也就是缺少眼眉的部位,这里画的是达·芬奇,时间为1506年,当时他因染上麻风病致使眉毛脱落了。”
“你提到的希帕蒂亚,是指古罗马女数学家希帕蒂亚吗?”在一大堆人名中,泽帛只听说过达·芬奇、欧几里德和希帕蒂亚。
“还有谁配得上这么动人的名字?”
“刚刚你讲得有些凌乱,我按照时间顺序把你说的重新排列一下,应该是这样:
公元前300年,嘴唇;
公元前133年,脸颊;
251年,右手;
412年,前额和头发;
534年,左手;
859年,脖子、胸部;
978年,眼睛;
1074年,下巴;
1273年,鼻子;
1506年,眼眶、眉骨。”
“记忆力优良!”
“你不觉得作画顺序不正常吗?”
“合适的模特可不会按着你喜欢的顺序一个个出现。”
“照你的说法,这张画是由10位不同画家、根据10个模特的不同身体部位、花了近2000年陆续绘制而成。”
“我说啦,从物理的角度讲是这样的,因此画像才充满无法理解、谜一般的色彩。”
“什么叫‘从物理的角度讲是这样’?”
“因为从灵魂的角度,它画的是单单一个人,而且,是画家的自画像。”
泽帛听得如坠云雾。“怎能画的既是10个人、又是1个人?”他问道。
“那10个人,其实是同一个人,”船长说,“还不明白?好吧,我按你的时间顺序从头到尾描述一遍。公元前300年,这人名叫欧几里德,是位希腊数学家,生活在尼罗河流域的亚历山大城,他打算画一帧自画像,便先画了自己的嘴唇,同年他编撰、创作完成了《几何原本》。公元前133年,还是这位数学家,不过已经不叫欧几里德啦,改称阿格桑德罗斯,职业也从数学家转成雕刻家,从希腊北部去到最东部,在罗得岛安定下来,在那里他一边创作雕像《拉奥孔》,一边对着镜子在自画像上画下脸颊。251年,他成了哲学家普罗提诺,由埃及迁往罗马,那是罗马帝国最多灾多难的时期,皇帝频繁被军队杀害,日耳曼人和波斯人大举入侵,苛捐杂税和瘟疫迫使公民不停逃亡,然而他轻而易举超脱了悲惨的现实世界,严肃、从容地画下自己的右手。412年,这人名叫希帕蒂亚,她自雅典来到地中海岸的亚历山大港,教授数学和普罗提诺哲学,重编了欧几里德的《几何原本》,她照自己的样子画下前额和头发。534年,他叫边奈狄克特,抛掉全部书籍、舍弃财产,走进一个孤寂的洞穴中居住,获得行奇迹的本领,然后创立了卡西诺修道院,在修道院里,这名苦行僧画下左手。
“859年,人们称她为珐缇玛公主,在摩洛哥北部的非斯城缔造了伊斯兰世界第一所大学,画了脖子和胸部。978年,他名为海什木,到达位于阿拉伯河西岸的巴士拉城,先是画了眼睛,接着写了《科学方法的四段论》和七卷本《光学》。1074年,他叫奥马尔·哈亚姆,活在波斯湾东部的纳霞堡,研究高次方程、无理数、圆锥曲线,写作《代数》和大量诗歌,为波斯人修订了历法,在纳霞堡他画了下巴。1273年,他是神学家托马斯·阿奎纳,在意大利传教,并开始撰写《神学大全》,他给画像填上鼻子。1506年,他叫达·芬奇,来到位于阿尔卑斯山南部的米兰,画上眼眶、眉骨、还有画面上人体之外的东西,这画就算完成了。这是幅地地道道的自画像。”
“算起来,达·芬奇活了2000多岁。”
“远不止呢,”船长好像没听出泽帛话语中夹带的揶揄,说道,“你应该知道,达·芬奇不光是画家,他还是出类拔萃的数学家、医学家、发明家、工程师、天文学家、雕塑家、音乐家、哲学家、地质学家。”
“据说如此。”
“你认为他在世活了多少年?”
“记得历史书上写的是60多年。”
“一个仅仅活了60几岁的人,假定他不吃不睡、没有任何麻烦和烦恼、从不生病、没成家、也没有任何社会交际和活动,他工作的时间满打满算也就40多年。用这么短的时间,竟然可以在那么多领域做那么多事情,这种说法难道不是过于荒唐可笑吗?”
“你是说历史学家把达·芬奇的出生日期和去世日期搞错了?”。
“哈哈,不把真相搞错就不叫历史学家了。”船长笑着说,“泽帛,还记得我们本来的话题是关于记忆吗?”
“是的。”
“我有没有提到柏拉图的名言?”
“‘知识源于记忆。’”
“对,正是这一句。在公元前3世纪,画了《蒙娜丽莎》的人名叫柏拉图,他的思想远远超出他所处的时代,因为他当时的年龄已经超过1000岁,他的知识,实实在在是来自他的记忆。到了16世纪,这个改名叫做达·芬奇的人足有3000多岁,也是凭借记忆创造了众多非凡成就。
“后来他继续满世界跑,变换各种各样的名字,比如莱布尼兹、康德、尼古拉·特斯拉,等等。终于有一天,他对自己的长寿感到厌倦了。回顾往昔岁月,他研究过神学,研究过科学,研究过艺术。神学已经破产了,科学呢?毫无疑问将要和神学一样破产,而且灾难要厉害得多。现代科学爱好者和中世纪教徒有什么不同?看他们兴高采烈的劲儿,多像在萧瑟雪地里找到一颗谷糠的麻雀!艺术早已让人厌烦,丧失了神性启示的艺术还能存在吗?艺术爱好者喊着:‘能’!他们说这是属于人的艺术,他们跻身在下流和庸俗的队伍里洋洋自得地前呼后拥。感谢荷兰的伊拉斯谟,感谢苏格兰的休谟,感谢法国的伏尔泰,也感谢这个获得永生的傻瓜,科学和艺术的爱好者在全世界都取得了可怕的进步。
“古代苏美尔人的英雄吉尔伽美什是错的,人是能够获得永生的。悲剧在于,这位英雄的另一句话却是对的:知识越多,就越接近死亡。也许出于无聊,也许出于愤怒,也许出于恐惧,他放弃了一切别的念头,开始绞尽脑汁让自己变得年轻些,就是说,让容貌焕然一新,像俄国诗人莱蒙托夫说的那样,‘青春年华恰似鲜花盛开’。”
“他做到了吗?”
“有什么是这个得到永生的可怜人做不到的呢?”船长说,“他凭借的还是记忆,不过,跟以往不同,保持青春年少不能靠自己的记忆,而是靠别人的记忆。他的容貌跟露珠一样清新,但他的记忆就此被风暴、狂乱、思念、绝望和无穷尽的大海所占据。”
讲到此处,船长叹了口气,嘴角出人意料地呈现出凄凉的低垂。“你该明白了,《蒙娜丽莎》是我画的,画中人是我自己,我现在被称为墨脱船长,收集记忆为的是永葆容颜不老。”他喃喃地说。
交谈停顿了,大厅中的两人陷入沉默。枝形水晶花灯的光线经过镜子多次反射,将大厅映照得璀璨绚烂。厚厚的帘幔遮住窗户,让人无从判断户外天色究竟是光明还是黑暗。杯子里的巧克力早已凉透了。
“你找我来,是为了我的记忆。”泽帛首先打破沉寂。
船长做了个表示默认的手势。
“从海里搭救我,也是为这个目的。”
“这么说未免太薄情啦,亲爱的泽帛。”
“这条船上的人个个都将自己的记忆送给了你。”
“正是,不过几乎全是痛苦的那部分。有谁不愿意割除痛苦的记忆呢?”
“他们听得懂任何语言,这跟失去记忆有关系吗?”
“别人甘愿把记忆赠送给我,我总得付出小小回报。”
“那些动物呢?它们有记忆吗?”
“不但有,而且痛苦的成分比人类少得多。”
“好吧,”泽帛望着船长,平静地说道,“我同意把我的记忆给你。”
“你可以多考虑考虑,我不为难别人,尤其是处境窘迫的人。”
“用不着多考虑了,正如你所说,痛苦回忆不值得留恋。”
“决定好了?”
“是的,请告诉我该怎么做。”
墨脱船长盯着少年看了几秒钟,说道:“跟我来。”
在大厅角落贴近券廊的地方,立着一件状如华盖的东西,高度大约3米左右,由四个像麻花一样扭曲的青铜柱子支撑顶部,整个华盖用大理石和青铜制成,到处雕刻着人像、藤蔓和花鸟,并带有镀金装饰。华盖中间用青铜框着一面镜子。19世纪英国诗人托马斯·哈代这样刻画过镜子:
“那把镜子
完好地工作在痛苦的夜里。
为什么那把镜子
在世界苏醒时着上了色泽
使我们看不清自己?
那把镜子
能检验凡人,出其不意。
是的,那把奇特的镜子
可以捉住他最后的思想,善或恶的一生,
映照出来──在哪里?”
船长示意泽帛走进华盖,然后说道:“看到镜子了吗?你只要将手掌贴住镜面,同时回想那些你愿意抛却的往事就行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泽帛来到镜前,默默地看着镜中的身影。他身上还是离开深圳时穿的衣服,因为被照顾他的婆婆洗过,十分整洁,可是他的面容明显消瘦了不少。
该割舍哪些记忆呢?偷猎者抢走了伦巴,这件往事直到现在仍然无法释怀。自己承诺帮助拿撒亚人过海,可是半途那些背井离乡、受尽磨难的人掉落大海,想到那一幕泽帛的心就像刀割一样难受。后来,身陷可怕风浪的遭遇如同噩梦,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让他饱受折磨。这些叫人痛苦万分的往事,一旦通通遗忘,该是多么美妙!少年人,你还等什么?
泽帛慢慢抬起手臂,在空中稍微停了一下,然后用力挥拳砸向镜子,只听“哐”的一声,镜子碎裂了,破碎的镜片纷纷掉落,只剩下空荡荡的青铜框架。与此同时,泽帛身后传来一声惨叫,他赶忙跑过去,看见大理石地板上瘫倒着一个陌生人,那人穿着墨脱船长的衣裳,形容枯槁,皱纹密布,五官线条混沌不清,口中不住地在叨念什么。泽帛蹲下身体,准备把他扶起来,不料那人突然伸出青筋暴露的双手,紧紧抓住泽帛肩膀,睁大双眼,用飘渺干涩的嗓音一字一顿地说道:
“总算解脱了虚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