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天气晴好。
采采掇了条贵妃榻,独自在云水阁院内荷塘边的榆树下小憩着。
时值金秋,榆树叶开始有点泛黄;阳光透过树叶的狭缝撒下,微风拂过,那撒落的阳光便微微翕动,点点微光在采采身上闪烁着。
采采身上只简简单单着了件淡蓝色的交叉领杭绸裙,裙摆整整齐齐平铺着,无比宽大的裙角在时而划过的微风中轻微扬起,那那轻轻扑扇着翅膀的凤蝶;浓密的乌发绾成简单的髻,斜插着那只凤鸣九州鎏金步摇;面色已经褪去了先前的苍白,经过这些天的细心调养,采采才渐渐变得有点精神起来。
采采正在半睡半醒间,忽然听得身后荷塘发出一个“扑通”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掉进水里了,紧接着又传来水扑腾溅起水花的声音。
采采霎时睁开了眼,猛然从贵妃榻上坐起,往身后的荷塘看去,那本应该十分平静的水面不断荡起涟漪,一圈一圈地往外扩散着,涟漪中心隐隐约约还有一截青色的衣袖。
该不好是云水阁谁在打捞残荷的时候不小心落水了吧,采采心下想着。
虽是想着,采采动作也没慢下来,当下便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溅起尺高的水花,手脚并用,几多下便游到了落水处,也没看究竟是谁,直接连拖带拽地将那人拉到了岸上,采采原是熟悉水性的,在护城河那次不过是被水鬼拉脚,这才有了后面发生的事情。
采采将人拖上岸了之后才惊觉自己好像从来没有见过此人,这人一看就是出生富贵人家,墨色长发被一根锦带束起,发髻上一丝不苟地插着根白玉簪,玉的材质一眼看去便知不俗,比之采采先前戴着的有过之而无不及;身上穿了件青色长衫,长衫的料子一看就是江南供应的好货,脚上的靴子没有什么过多的点缀,只用这金线绣出淡淡的花纹,在靴上若隐若现。
采采轻轻在那人脸上拍打了几下,
“喂,你醒醒!”
随着采采拍打的动作,那人开始有了反应,口鼻中呛出大量的水,紧闭着的眸才开始有些松动。
见状,采采才松了一口气,瘫坐在旁边的地上,看着那人悠悠转醒,睁着眼睛静静地看着采采。采采再次大量了一下那人,只见得那人面如冠玉,眸若星辰,皮肤胜却上等羊脂玉。
见得采采一脸陌生的模样,那人突然笑了起来,笑容似春风化雨,温润,柔和;丹唇轻启:
“多年未见,采采妹妹竟不识得了我了,哀哉。”
说罢便从地上坐起来,理了理皱了的青衫,
“不知采采妹妹可否觉得此景眼熟?大概十二年前就发生过一次了。”
采采顿时瞪大了眼,眼前这个人竟是前些天自己隔着屏纱未看清容貌的刘刈楚!
十二年前,采采年仅八岁,刘刈楚也不过十岁。薛然寿辰,刘父、刘王氏携年幼的儿子刘刈楚上门贺寿,两家原本就是定下亲事的,便的着培养感情的幌子让刘刈楚带着采采,采采生性较为顽劣,刘刈楚性格又十分温和,活脱脱一个书呆子的模样,当下采采便起了捉弄之心。
将刘刈楚哄骗到云水阁的这口荷塘边,采采假装要跌倒,待刘刈楚伸出手去扶时,便顺着他伸手的方向径直往荷塘里栽去,这样在旁人眼里,看起来便像是刘刈楚将自己推下水的。
采采心下想着,反正自己熟悉水性,又不会有什么危险。结果令采采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竟然在水底下抽筋,剧烈的疼痛从小腿部分传来,采采顿时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一张口,口中便灌进了一大口水,采采想要呼救,却奈何一直没办法张口,只得尽力伸出手扑腾。
这场景可吓坏了刘刈楚跟那些一干人等,随侍那些人没有一个会水的,刘刈楚连忙叫那些人赶紧去找人帮忙,当下那些人便边跑着边呼救去了。刘刈楚心下着急,顾不得自己也不会水,立刻跳进塘中,却没扑腾几下,口鼻中便被灌入了大量的水,当即便不省人事了。
刘刈楚醒来时只见得刘王氏一直坐在身边,刘王氏红肿着一双眼,眼角还挂着未干的眼泪,见他醒来,连忙甩开锦帕,作势便要去将他扶起来。刘刈楚自己支撑着坐起,手忙抓住刘王氏的袖子,紧张兮兮地询问着采采的情况,待刘王氏说采采安然无恙后,方才松开一口气。
刘王氏将刘刈楚昏迷这一天的发生的事情都交与他说了,说是众人皆亲眼目睹是他将采采推入水中的,刘父气得不行,但碍于刘刈楚当时又昏迷不醒,又是道歉又是赔礼又是保证地离开了薛府。
回到了刘府后,待大夫看过刘刈楚的情况,确定没有什么大碍后,刘父便怒气冲冲地一甩衣袖,大步跨出了他的院子,临走时还向一直守候着的刘王氏丢下一句话,让刘王氏又好气又伤心:
“这个逆子醒了后就去祠堂给我跪下!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许去看他!”
结果刘刈楚还真去跪了一天一夜,直到膝盖都跪得渗出丝丝鲜血,刘父才在刘王氏的哭诉下同意将刘刈楚放出。
待刘刈楚膝盖上的伤好了个七七八八时,刘父便带着刘刈楚备上厚礼,上薛府登门致歉。采采本也无什么大碍,而且听说刘刈楚也被刘父罚跪在祠堂整整一天一夜,薛然当下也便表示不再追究那件事了。
刘刈楚放心不下采采,非要去探望一下自己的采采妹妹,亲自跟她道歉。看到刘刈楚眼中的坚定之色,薛然也就同意了刘刈楚去云水阁,只是嘱咐不要再去荷塘附近,刘刈楚应了便急匆匆地往云水阁去了。
采采本身就没什么大碍,被众人救起以后只吐了几口水便又活蹦乱跳的,薛然请来的大夫看过也确定她确实是没事。而后采采听说刘刈楚因为这件事被刘父罚跪在祠堂,一天一夜没有出来,便觉得心中有愧,自己本意仅仅是想要捉弄一下他来着的。
听说了刘父带着刘刈楚上门来了,采采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向刘刈楚道歉,毕竟自己才是不对那一方。
采采后脚刚迈出外室,便远远地看到了刘刈楚奔跑过来的小身影。采采止住了脚步,觉得自己好像不太好意思面对刘刈楚,正欲躲回内室,谁知刘刈楚见到采采的身影后便眼前一亮,跑得更快了,完全没顾得上膝盖上刚结痂的伤。
“采采妹妹!”
刘刈楚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采采随即羞愧地止住了脚,低垂着头,就等着即将来临劈头盖脸的怪罪。谁知道,刘刈楚跑到采采面前,猫着身子,喘了几口粗气,便一脸乐呵地对着采采说:
“看到采采妹妹没事就好,采采妹妹切莫怪罪我的失礼才是。”
采采都做好了被责备的准备,结果却听得刘刈楚来了这句,心底的那份不安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看着刘刈楚笑得一脸白痴,采采不禁啐了一口:
“书呆子。”
“书呆子?是你!”
采采的表情就像是吞了一只苍蝇,她万万没想到那个书呆子刘刈楚竟然会出现在这里,而且还会上演十二年前发生的事情。
刘刈楚从地上起来,拧了拧衣袖和衣摆,再将衣服上的褶皱掸平。
“刘二公子,我不会嫁给你的。”
采采回转过神来,也从地上起来,将头上的步摇扶正,语气没有起伏地开口道。
刘刈楚掸衣服的动作只是略微一顿,随即便继续整理好下摆。
见状,采采有些微恼:
“书呆子,你有没有在听我讲话!”
刘刈楚终于将衣服整理好,抬起头,朝采采淡淡一笑:
“采采妹妹的话自然是一字一句谨记于心,此番我来也是为了这件事。”
“你别想了,我心里已经有人了。”
采采边说着便用手轻抚着头上那支鎏金步摇,目光里充斥着复杂的神色,有爱,有痴,有眷,亦有恨,有怨。
刘刈楚似乎并不在意,见到采采的神色,便知那人定是伤她不浅,心底泛起的只有心疼,想想他从前见到采采时,哪一次不是被她给欺负着回去的。
“我知道,”刘刈楚目光里满是坚定、认真的神色,“你还在等?”
采采低头,默然不语。
“我可以陪你一起等。”
“这对你不公平,”采采蓦然抬头,却看见刘刈楚无比清澈的眼神里满满的认真,便将目光移往湖面,湖面上还有好多没来得及清理的残荷,无精打采地支撑着,“以你刘二公子的背景,什么样的女子不能有,为何就执着于采采。”
刘刈楚摇了摇头,并不接采采的话,也是将目光投向湖面那些残荷,
“这些残荷便留着吧,有时候,孤寂也是一种美。”
采采偏头看了他一眼,
“你真残忍。”
刘刈楚笑笑,并不急着否认,而是抬头看了一眼逐渐暗淡下来的天,又说了句无关紧要的话:
“要变天了。”
说时迟那时快,刘刈楚话音刚落,便有细细密密的雨落下来,采采与刘刈楚便立即冲到了最近的一处亭台下避雨,渐渐地雨越下越大了。
这里是采采自己的院落,采采自然不担心,可令她惊异的是,刘刈楚这位不速之客也未曾面露丝毫担心,只是随便在亭台中设置的石凳上坐下,闭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刘二公子就一点也不担心?”
采采不禁开口,也在刘刈楚旁侧的石凳上坐下。
刘刈楚睁眼,依旧是那温润的笑颜:
“采采妹妹难道不觉得这雨打残荷的声音也是十分地美妙吗?”
“本就有些破败,还经受风雨的摧残,采采并不觉得有什么美妙之处。”
“采采妹妹先别妄下断言,先看看湖中之景如何?”
采采往湖中看去,原本平静的湖面因为雨水的冲击而变得沸腾起来,那些残荷也在雨中飘摇着,似乎随时就要倒去,采采不禁面露哀色:
“这些残荷都将被雨给摧毁了,采采实在看不出任何美。”
“采采妹妹再细细看看那些残荷,跟之前有什么不同?
采采再度看去,细细地打量了一番那些残荷,惊奇地发现那些破败的荷花不知什么时候竟躲到那田田荷叶下,其实准确地说是那荷叶不知什么时候生长到了残荷上,宽阔的荷叶被雨水冲刷着,承受雨水的冲击力,不停地左右摇晃着,却始终不离那被保护着的残荷。
“这是?”
刘刈楚目光坚定,态度严谨认真,面色依旧温良如玉:
“采采妹妹,让我来照顾你可好?不求一生一世,但求此刻此时。”
采采低头,继续沉默,刘刈楚也不再言语,就这样静静等着。
“好,我答应。”
丁酉年三月初一,宜嫁娶。
临安城里两家大户薛府与刘府结亲,刘府二公子刘刈楚迎娶薛府小姐薛采采。是日,天空万里无云,临安城处处挂着红灯笼、红绸,每条大街皆被红毯铺就。
薛、刘二府均在城内大摆流水筵席,声言不管是临安城中之人还是仅仅路过临安城的行人,均为二府座上宾,筵席一律免费,大摆三日,让整个城中的人不禁暗暗赞叹二府雄厚的资产。
云水阁内,四处皆是张灯结彩,入目皆为一片喜庆的大红色,内室横梁上还悬挂着几只有着鸾凤和鸣、送子观音等图案的八角宫灯。此时采采已经换好了喜服,喜服是领口开叉、小露香肩式的江南越织锦缎,与周围景色融为一体的红色上,用金丝银线绣着龙凤呈祥的图案,龙凤栩栩如生,龙眼凤眼皆是缀上的南海黑珍珠;腰带上则是用着金线绣着石榴花,寓意子嗣绵延;如瀑长发披散着,脸上铺上薄粉,点上胭脂,眉心朱砂衬得采采愈发得美丽动人。
伴随着一声清脆的门响,采采透过铜镜,见得是薛母,当下便明了薛母是前来为自己绾发的。
薛母踩着莲步,慢慢挪到采采身旁,双手轻轻拢了拢采采的头发,一旁负责梳妆的婆子忙递上一柄雕刻着百态国色天香的玉梳。薛母伸出一只手接过,将玉梳插入采采头发中,而后从头顶一直缓缓梳到发梢结束,紧接着开始梳第二下,伴随着薛母梳头发的动作,一旁的喜婆还一直念着些吉祥的词汇。
三梳梳毕,薛母勾起采采的一缕长发,细细地绾起来,再用一只金钗固定住,便不舍地松开了采采的头发。采采转头,见薛母眼间晶莹闪烁,忙掏出自己那块锦帕,作势便要去擦拭。
薛母别开采采的手,拿出自己的锦帕,小心擦拭了几下。
“看娘都糊涂了,这大喜的日子就该开心才是。”
“娘,”采采翻身圈住薛母的腰身,将头埋在薛母腹前,“采采并不是不回来了,再者,这不是娘一直期盼着的吗?采采很好,娘就不要再担心了。娘快擦擦眼泪,别一会儿娘出去,其他人还以为采采将娘欺负了去。”
听着自己女儿俏皮的声音,薛母顿时含着眼泪笑了,自从采采回来,她就再也没有见过采采这般模样了,如今采采自己终于想通了,她怎能不高兴。
“好了,娘就先出去,不耽误时辰了,”薛母拨开采采环在自己腰间的手,霎时觉得心底有种空落落的感觉,抑制住将要再度涌出的眼泪,转身对着那一杆丫鬟喜婆吩咐着,“你们好生照看着小姐,且仔细了。”
众人道了声是之后,薛母便一步三回头地出了云水阁。
紧接着那一种负责梳妆的喜婆便涌上来,七手八脚地为采采绾发、补妆、整理喜服。
约摸一个时辰后,采采便梳妆完毕,喜婆为采采戴上了那精心定制的凤冠,凤冠上用各色宝石点缀着的凤凰姿态婀娜,振翅欲飞;末了采采站起,侍立在一旁的薛绫儿忙送上那条凤凰于飞织锦,喜婆将织锦缠在采采臂间,用作最后一点的点缀。
采采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出神,目光再度变得没有焦距起来,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良久才回转过神来,看着平躺在妆奁中的那只凤鸣九州鎏金步摇,这步摇与周围那些实金做工精细的珠钗配饰比起来,确实实在廉价,采采拿起那只步摇,拇指轻轻地在上面划过,便将其插到自己的发间,尽管怎么看怎么不协调。
喜婆正欲说点什么,却被薛绫儿止住,便又闭口不言,任由着采采去了。
“小姐,迎亲的队伍来了,老爷已经在院中等候。”薛绸儿的声音响起。
薛绫儿当下便应了声:
“小姐也已梳妆完毕,这就出来了。”
说罢,喜婆便拖着一条大红龙凤盖头,细细地为采采盖了上去,顿时,采采的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一片殷红。
采采伸出左手,一旁最资深的喜婆便上前来,托住采采的手,身后跟着众人,便浩浩荡荡地出去了。
薛然只是踏着红毯,静静地等在云水阁外。见采采被众人簇拥着出来时,便上前一步,执起采采的右手。见状,那引路的喜婆便放下采采的左手,退到了一旁。
薛然撑起一把大红色的伞,伞上画着上古神兽的图案,小心地扶着采采,一步一步地向门外刘府迎亲队走去。
这段路似乎很长,但也很短。
一路上,除了那些喜婆不断说着吉祥如意的话语,便再没其他。薛然也是一个刚性男儿,纵然心里有太多的不舍,面目上也是一直含着笑的,他不会像薛母那般真正哭出来,本来应该薛母扶在采采左边的,结果薛母无法看着采采离开,不愿相送,就只得作罢,由薛然一人送出。
到了门口,薛然收了婚伞站定。骑在一匹枣红色踏雪上的刘刈楚便翻身下马,将随身携带的一些喜钱散了出去,便来到了采采与薛然面前,恭恭敬敬地对薛然行了个晚辈礼。
“刈楚,采采就交给你了,你定要好生照看着。”
“幸不辱命。”
当下薛然作势便要将采采的手放到刘刈楚的手心中,原本晴好的天顿时狂风骤起,吹得门前的灯笼也落了几盏,前来迎亲的众人经受不起这肆掠的狂风,纷纷扔了各自拿着的东西,倒地不起,薛然等人站在房檐下,并没有像那些人一般倒地不起。
狂风将采采盖在头上的大红盖头吹起,露出了采采姣好的容颜,看得倒地的众人惊异不已,当真不愧那句子——得见一人倾国色,飞花烟雨动满城。
霎时,狂风停了,天空恢复了原有的晴朗,但在花轿前凭空多了一人,黑衣长袍,墨色长发,面色冷冽、孤傲,坚毅面容,额间有着细细两缕火焰交缠纹,张扬、霸道,看向采采方向,薄唇轻启:
“魔界规矩,没有本君点头,魔界中人不得私自嫁娶。”
此人竟然就是魔界殿君!采采的脸色顿时刷白。薛然稳了稳神,松开采采,向前走了一步,朝芣苢作揖:
“殿君怕是认错了,这是小女采采,那位是刘府二公子,皆不是魔界中人,吉时将过,还望殿君行个方便。”
芣苢并不接薛然的话,只将目光投向采采,
“恨吗?”
采采看着眼前她朝思暮想、爱恨交织的面容,定了定心神,走下薛府门口的台阶,走到芣苢面前,
“恨。”
“那你便继续恨吧。”
语毕,芣苢便一扬衣袖,伴随着一阵狂风,二人均消失在薛府,只留下惊慌失措的薛府中人与迎亲队众人以及本应该十分生气懊恼却一脸坦然的刘刈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