芣苢只淡淡地瞥了采采手里的花灯一眼,便把视线挪开了,目光在触及到采采因为将唯一能束发的白玉簪送出去后就披散着的长发,眉头微微一皱,四下扫视,便见得一个摆着各式各样的簪、钗的小摊贩。
沉稳的步履慢慢走向摊贩,随手捻起一根做工有些繁琐的镀金凤凰步摇看着。
“公子好眼光,这只凤鸣九州步摇是当下最流行的款式,宫里面的娘娘们也都喜欢,相信公子的娘子也会喜欢的。”
听到一旁摊贩的话,芣苢不知为何,心底不禁有些窃喜。拿着凤鸣九州步摇,转过头来看了看采采——三尺青丝泻下,衬得身段无比婀娜;白色绸裙偶尔随着微风扬起,带起裙角的苏绣竹叶,远观仿佛翠竹叶随风轻扬;朱砂一点,妖娆万千;眉目含笑,秋水涌情。
芣苢袖口一抖,一锭一两的银锭便滚落于手中。他们出门前遇到纨绔清风,清风得知他们要去人界,死皮赖脸地要跟来,芣苢怕清风打乱计划,自然不愿,清风也不恼,就只是说了几句去人界需要注意点什么,其中这被称作银两的东西就在范围之内。
放下银两,拿起步摇转身便走,不理会小贩再说什么,自顾自地走到已经完全惊掉的采采面前,手指勾起采采一缕头发,再与其他头发盘绕在一起,最后用那支凤鸣九州步摇固定住。
采采任由芣苢摆弄着,自己的脸几近贴到芣苢胸口,呼出的气从芣苢胸口弹回,采采只觉得自己的脸愈来愈烫,连带着耳根也开始烧起来,但芣苢却只像个没事人一样,细心弄着手里的头发,最后采采觉得头上一重,芣苢便松开了步摇,心烦意乱地不知在想什么,对着采采头上的步摇发着呆,采采将手缓缓抬起,却在将要触及到芣苢的腰身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却在身旁响起:
“公子,找给您的银钱。”
那摊贩知道此时不宜开口,但他却也不得不开口,自己还要找给这位公子银钱呢!
闻言,芣苢霎时回过神来,自己刚才在想什么,心头竟然萌起要娶采采的想法,芣苢瞳孔骤然紧缩,拳头不自然地捏紧,不行,他绝不能让任何人成为他的弱点,即便他曾经欠过一回,那今生再欠一回又如何!他可是魔界殿君,魔界的最高统治者。
计划得立刻实施了。
想到这儿,芣苢捏紧的拳头才渐渐松开,往后退离了采采一步,接过摊贩找回的银钱,压下心中异样的情感:
“去河边走走吧。”
芣苢离开瞬间,采采觉得身旁一空,心中失落涌起,面色也渐渐平复,不再发烫。随着芣苢的话一抬头,头上的步摇随之“叮咛”了一声,
“好。”
护城河边,人头攒动。来来往往的游人、马车、商贩从桥上流过;河里,形形色色的船只缓缓前行着,一艘接着一艘,把已经放在了河里的花灯硬生生全部荡到了岸边。
芣苢看着河中荡过来的花灯,见里面有字,便捻起诀,将花灯招到手中,所幸没人注意到这边,细看了去,只见灯壁题着一首小令:
去年庭楼毕芳,懒起轻整云裳。
花郎误入阁,惊起粱梦一场。
念想,念想,凉了一室轩窗。
“这是作何?”
看罢,芣苢将花灯递给采采,出声问道。
采采接过,将灯上小令细细看下来,
“一说河水与上天相连,花灯会飘到司人间风月的月神的姻缘殿,花灯是用来向月神传达自己对心上人的爱意,让月神为自己牵线,不过这只是那些可怜女子表达自己的情感罢了,月神哪里会顾得上这么多的祈求。”
“爱是什么?”
采采不语,自混沌初开,便从未有人清楚诠释过爱的真正定义所在。采采将手中的花灯小心地放回河中,任其恣意漂流。
芣苢见状,自是明白采采给不了自己回答,当下便不再问了。
欣赏着身边的人来人往,二人不知在河边走了多久,只觉得天色开始有些黯淡了,城里城外都点上了七彩斑斓、千形万状的花灯,煞是好看。那些未出阁的女子也在此时出了来,这些女子一年就只有两次机会踏出阁楼,一次是元宵灯会,再者就是这乞巧灯会。她们成群结队着,提着千姿百态的花灯,一路上有说有笑地往河边涌去。
采采提着大山母子送的两盏花灯,与芣苢越走越远,直到那些嘈杂的人声都变得渺茫,望去灯火几近模糊阑珊。
“殿君,我们在这个舶口停一停吧,先把花灯放下,总是提着不方便。”
闻言,芣苢往河中看了一眼,看到了一个隐隐约约的轮廓在水中若隐若现,眼里闪过一道异样光芒。
“嗯。”
“那殿君可否一同?无字,许愿亦可”
采采看着两盏花灯,总不能自己两盏都放吧。芣苢不可置否,拿起采采手里一盏花灯,径直走向河边,将花灯漂于水面上,便起身离开那舶口,走到一旁。采采什么都没有说,只将花灯轻放到水面上,再用手拨动几下水面,那花灯便顺水飘去。采采正欲起身离开,谁知脚下那木板竟然“咯”地一声断裂,采采的身子径直往水里栽去。
“芣苢!”
采采惊慌失措地喊了一声,但自己脚下仿佛有什么在拉着自己,采采在叫出声的一瞬间,口鼻中便霎时灌入一大口水,采采闭眼前,隐隐见到了芣苢欲上前的脚步,但在看到芣苢硬生生地止住了时,才绝望地闭眼。
“你是谁!”
采采再次睁眼,入眼是一个身体浮肿,通身惨白的人,不禁失声道。
“我原是临安城里的一个铁匠,三十年前不慎落入这护城河中,成了一只水鬼。姑娘,你也别怪我,将你拉下水也不是我情愿的,我只是被逼无奈,奉命行事而已,”停了停,那只水鬼又继续说道,“我不会把你禁锢在这水中的,你现在便离去去往生吧,主子已经安排了你来生投入人界皇后肚里,你走吧。”
“你的主子是谁?你是奉谁的命?”
采采的魂魄被河水冷得有点哆嗦,
“我至少要知道到底是谁要我的命!”
那只水鬼呆滞微凸的眼睛中目光有点闪烁,随即便飘到很远,
“我不会告诉你的,你还是趁着时辰赶快去往生吧。”
采采固执地跟了上去,拦在水鬼面前,那只水鬼只得停了下来。
“是……魔界殿君芣苢?”
采采说完芣苢的名字时,只觉地心头一痛,而见到水鬼那飘忽的眼神后,那份痛霎时扩散至全身,直到已经麻木。
“为什么?”
“殿君做事从来不需要原因。”
水鬼的一句话,便真正坐实了采采的猜想,原本还抱着一丝幻想的她这才真正跌入深渊,采采无力地飘坐在水中,水鬼也不再搭理她,刚想要飘走,却见得一阵金光闪过,包裹住采采的魂魄,转眼间便将采采的魂魄拖走。水鬼见状,只是错愕了一会儿,紧接着便叹息了一下,飘得无影无踪。
采采的魂魄被金光包裹着,迅速投进了一具躯体。不适之感强烈涌来,采采觉得自己肺间、肚子里都灌满了水,本能地剧烈咳着,直到从口鼻中呛出不少的水。感到呼吸稍微顺畅了一点后,采采才费力睁开被水迷住的眼。
睁眼便是芣苢坚毅挺拔的身影,墨色长袍几近要埋没在暮色中,背对着自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当下采采便知道,自己又活过来了。
双手支撑着地面坐起,采采湿嗒嗒的头发紧紧贴着面庞,那只步摇也歪着,松松垮垮地垂着。采采被自己湿润的衣服包裹着,微微的风拂过,十分地冷,但怎么也冷不过采采的此刻的心。
“是你?”
睁眼再见到芣苢,采采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觉,本来就已经确认了的她,明知是徒劳,却仍旧固执地想要听见芣苢亲自亲自解释,就像海岸固执地想要抓住夏季海里涌上的泡沫。
只要芣苢说“不是”,她就一定会信他。
“是。”
芣苢那样骄傲的人根本不屑于欺骗,简简单单一个字便将二人身边划出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一如困守住织女与牛郎的银河,甚至更甚。
信念崩塌,那些美好的泡沫破裂。
“那雾瘴峰下,雾瘴崖边。”
“那些时候本君都是要杀你的,从一开始,你就不应该存在。”
听芣苢说完,采采大笑,笑得眼泪止不住往下落,尽管她仰天,拼命想要收回。
雾瘴峰下的那份心动、崖壁上那份情初、临安城大街上的那份情涌,都成了荒唐的闹剧,自己竟然傻傻地当真,可笑,真是可笑。
“我一直都信你,即便那只水鬼说出是你下的杀令,我都骗自己信你!你知道吗?直到刚才我都抱着一丝幻想——只要你说,不是你,我便信。”
采采用自己完全被浸湿的袖口在脸上横抹了一把,那些在脸上纵横的泪便被尽数拂去。采采转身,颓然离开,步履缓慢、蹒跚,每一步都像将要往地面上倒去,但采采的身体却仍旧固执地不肯倒下。
走了大概十几步,采采停住,不肯回头,只留下一句话:
“爱不得,那便恨吧。”
“小姐,刘二公子来了,老爷夫人请小姐过去一趟呢。”
内室外珠帘响动,发出叮铃的声音,如往常一样,仍旧是薛绸儿的声音。采采独自对着窗外发着愣,似乎什么都没有听进去。薛绸儿见内室未有任何响动,正欲再唤一声,却被薛绫儿止住:
“绸儿,麻烦你去告诉老爷夫人,小姐随后就到。”
薛绸儿看了看一眼采采,什么都没有说,向内室行了个礼便打起帘子出去了。
侍立在一旁的薛绫儿看向采采,她不知道自家小姐失踪的这两年到底经历了什么,小姐那天突然出现在薛府门口,身上还是失踪时穿的那件绸裙,只是周身都湿透了,头发也松松垮垮地,只斜插着一支廉价的步摇,神情沮丧,目光呆滞,可吓坏了府里一众人。回到云水阁后几天里,小姐都是神志不清的,又是哭又是笑,最后全身发烫晕了过去,烧了整整三天三夜,好不容易昨天醒过来,醒来了以后的小姐倒是安静了,没有说一些胡话,但自此小姐每天最多的时间就是在窗前对着回来时戴的那只廉价的步摇发呆,谁来叫也不理。急坏了薛然和薛母,到处寻求名医,四处求神拜佛,连还在闭关中的智化方丈都请来看过了,最后得出来的结果,小姐不过是心病。
薛绫儿叹息了一声,脚步放得十分地轻,走到采采身旁,细声道:
“小姐,小姐……”
连叫了好几声,采采都没有理,完完全全地神游状态。见状,薛绫儿只得伸出手,大胆地抽出采采手里的步摇,采采只觉得手里一空,瞬间便回过神来,见到是薛绫儿后,才吐出一口气,薛绫儿将步摇递上,
“小姐,方才绸儿来传话,说是刘二公子前来拜访,老爷夫人传小姐过去呢。”
采采接过步摇,仔细地插在发间,插好后又用手轻轻扶了扶,再揽了一下鬓发,
“嗯,这就去吧。”
采采本来早就该下嫁刘家的,只是失踪了两年多,这件事情才耽搁了下来,这次怕是刘家人上前提亲的吧。采采觉得她必须要跟刘刈楚说清楚,自己心里已经有人了,不能再昧着心嫁与他。
恨也是因为深刻爱着。
果然如采采心下想的一般无二,刘刈楚确实是来薛府提亲的。此时刘家二老也都在,正跟薛然薛母攀谈着,薛然偶尔会发出一些爽朗的笑声。
“刈楚确实是一表人才,小女能得此如意郎君,是小女之福也。”
采采还在外堂便听得内室传来薛然的声音,脚步略微顿了顿,便提步穿过外堂,再走过内堂外室,侍立在内室外的薛福一见到采采,便向采采作了个揖,
“小姐,请。”
说罢便打起珠帘,将采采引到一旁的百蝶穿花的红木镂雕屏风后,便绕过屏风,上前道了句:
“老爷,夫人,刘老爷,刘夫人,二公子,小姐到了。”
言毕,采采隔着屏风,向众人见了礼,便在屏风后找了张凳子坐下。坐在下方右侧的刘刈楚闻言,喝茶的动作顿了顿,向屏风处望去,只见得一个模糊的轮廓,便收了眼光,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
“采采来得正好,老夫正跟令尊商讨刈楚跟你的婚事,这都耽搁快两年了,是时候该办下了。”
刘父坐在上位的右侧,捋了捋胡须,满含笑意地对着屏风后的采采说着。
“刈楚也是一表人才,你们小时候也是见过的,还一起玩得很开心呢。这些日子你失踪以来,刈楚也是四处奔波寻找,前些天听说你回来了才作罢。”
薛母坐在左边下首刘母后,当下也随着刘父的话附和着。
“刈楚是个不错的孩子,妾身相信采采自是同意的。”刘王氏掩唇笑道。
一直静静坐着的采采目光径直看过屏风去,但眼光没有焦距,似乎又开始发起呆来,侍立在旁的薛绫儿见状,便悄悄地出声提醒着,采采这才恍然回神,忆起今日是刘家上门提亲的日子,怕是几乎所有人都已经商议好了,就等自己点头说一声“是”了。
采采隔着屏风往刘刈楚坐着的地方看去,比起幼时,他确实是高大了不少,但隔着屏纱,看不真切模样,既然得到薛然薛母的夸赞,自是不错。如果没有芣苢,自己怕肯定会顺着薛家二老的意思,只是,天总是不遂人愿,她这次怕是要忤逆薛然一回了。
想到芣苢,采采脑海中浮现出一幕幕的画面,雾瘴峰接住自己,峰下挖幽兰根,给自己粗略地包扎,细心为自己披上外袍,下落瞬间令人心动的拥抱,临安城大街上绾发,离开时的那个“是”字,想到这儿,采采只觉得心里一颤,心紧紧地揪着,心底那份痛觉,早已超越被凌迟处死的感觉了,自己临走时留下的话一直盘旋在耳边:
爱不得,那便恨吧。
可采采恼恨自己,无论如何也都真正恨不起来。即便回到家,自己也要拒绝与刘刈楚的亲事,她要一直等着,只为等芣苢给出她一个解释。
“小姐……”
薛绫儿递上一张锦帕,除了采采,谁都不知道这两年多来到底发生了什么,采采不愿意说,大家自然也就不问了。采采接过,轻轻拭了拭眼角,却发现那里并没有任何眼泪,眼泪一直包在眼眶里,倔强得不肯落下。
“绫儿,我没事。”采采稳了稳心神,便将锦帕还与薛绫儿,薛绫儿却是一脸担忧地将锦帕收回。
采采站起来,向着屏风处走了几步,在距离屏风约摸一尺的距离前停下,向众人福了福身子,
“采采自愧,不得配上刘二公子。”
一句话如同一记闷雷,炸得众人说不出一个字,薛然执起瓷杯喝茶的动作硬生生停在半空中。只听得薛然将茶杯重重地摔在案上,杯盖与杯身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屏风后采采的身形一抖,但仅仅是抖了一下,就仍旧倔强地福着身子,保持着说话时候的样子,大有里面的人不答应自己就不起来之势。
众人就这样僵持着,内室的气氛越来越紧张,就在薛然即将出声训斥的时候,刘刈楚淡淡地笑了一声:
“采采妹妹怕是才醒来不久,正在说胡话呢。”
刘刈楚的声音很温润,听起来十分舒服,内室紧绷着的气氛随着刘刈楚的声音传出霎时松了下来。薛然见刘家人都还在,也就顺着台阶下了。
“刘公见谅,小女失踪以来受了惊吓,昨日刚醒来,现在怕是还有些糊涂。”
刘父也就顺着薛然的话来,哈哈大笑了一声:
“也是,是老夫考虑不周了,还望薛公海涵,”刘父看了眼屏风后仍旧福着身子的采采,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从上座起身向薛然行了个平礼,继续道,“老夫这就回去,过些日子采采痊愈了再行商议不迟。”
刘父起身的同时,薛然、刘刈楚、刘王氏、薛母也都纷纷跟随着起身,互相见礼,随即一行人便纷纷出了内室,没有人再去看屏风后倔强的采采。只有刘刈楚最后离开时再度往采采方向看了一眼,低下头,不知道想了些什么,便跟随着众人出去了。
“小姐,你这又是何苦呢?”
薛绫儿叹了口气,将采采扶起,采采因为屈膝太久,双腿早已经发麻,起身时差点跌倒,好在有薛绫儿的搀扶,才不至于摔下。
刚将采采扶将到椅上坐下,薛然薛母便从外面进到内室,薛然满含怒气地绕过屏风,走到采采面前,但目光在触及到采采苍白的面色的时候,那些怒气便硬生生地憋了回去,眉目间只余下了担心。不同于薛然一来时的怒色,薛母则是一直十分担忧关切地看着采采。
“绫儿,将小姐扶回去,好生照看着。”
薛然眉间疲惫之色尽显,采采还欲开口说些什么,却被薛母用目光止住,当下只得任由着薛绫儿将自己扶回自己的云水阁。
“老爷……”
薛母无比担忧地望了眼采采离开的背影,哪里还有从前那般的精神。薛然只是摆摆手:
“此事容后再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