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有五个地方提到“大乘上座部”。我先将有关的原文抄在下面:
一、卷八摩揭陀国
(摩诃菩提僧伽蓝)其先僧伽罗国王之所建也……僧徒减千人,习学大乘上座部法。
二、卷十羯伽国
伽蓝十余所,僧徒五百余人,习学大乘上座部法。
三、卷十一僧伽罗国
伽蓝数百所,僧徒二万余人,遵行大乘上座部法。佛教至后二百余年,各檀专门,分成二部:一曰摩诃毗诃罗住部,斥大乘,习小教;二曰阿跋耶只厘住部,学兼二乘,弘演三藏。
四、卷十一跋禄羯呫婆国
伽蓝十余所,僧徒三百余人,习学大乘上座部法。
五、卷十一苏剌侘国
伽蓝五十余所,僧徒三千余人,多学大乘上座部法。
这就有了问题。研究印度和南亚、东南亚佛教史的学者,一般都承认,只有小乘才分裂为上座部和大众部两大宗派。由此衍变成18部或者更多的部;大乘是无所谓上座部和大众部的。玄奘为什么在《大唐西域记》中竟有五个地方提到“大乘上座部”呢?这牵涉到小乘与大乘的关系问题、小乘内部部派的问题。这都不是小问题,而是需要我们认真对待加以探讨的。
外国学者中,有个别的人已经注意到这个问题了。比如法国学者烈维和沙畹,他们在所着《法住记及所记阿罗汉考》中讲到《大唐西域记》卷十一僧伽罗国条中玄奘提到“大乘上座部”时说:夫上座部与大乘绝无关系,尽人皆知,乃《记》云“大乘上座部”,诚不可解也。
第据650年刊道玄撰《释迦方志》节引之《西域记》则云:“寺有数百,僧二万余人,上座部也。”已无“大乘”二字。
又据《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此书序中记时为688年月20日)云:见百余所,僧徒万人,遵行大乘及上座部教。据二书所记,《西域记》之“大乘上座部”或为钞写之讹,故《法师传》之撰者慧立或彦悰,于传中正其误。夫玄奘崇信大乘,或以为佛教之初输入锡兰,必为大乘;又见当时上座部小乘之盛,由是又认定与上座部之摩诃毗诃罗部相违之阿跋邪只厘部为大乘教之遗派,致有此过度之臆测也。
烈维和沙畹只注意到《大唐西域记》中五个提到“大乘上座部”的地方的其中一个地方,其余四个根本没有谈到。因此他们的结论就很值得商榷。
但限于当时的整个研究水平,我们不能苛求。
我们现在看一看一百多年以来外国学者翻译和注释《大唐西域记》时对“大乘上座部”是怎样解释的。最早的西方译者是法国汉学家于连(StanislasJulien),书的译名是M moires sur les Contr es occidentales,Paris,1857。在所有的五个地方,于连都把“大乘上座部”译为I’cole Chang-tso-pou(I’cole des ryasthaviras),qui se rattache au Grand Véhicle,意思就是“与大乘有关的上座部”,或者“从属于大乘的上座部”。上座部怎么能从属于大乘呢?于连没有进一步去加以解释。这就说明,他大概在这里没有看出什么问题。但是,他的译文,五个地方都一样,可见他对于自己的解释,既不怀疑,也不动摇。
我们再看一看英文的译者是怎样解决这个问题的。第一个英文译者是英国学者毕尔(Samuel Beal),书的译名是Si-yu-ki,Buddhist Records of theWestern World,London,1884。为了便于说明问题,我把五处的译文依次抄在下面:
一、They study thereat Vehicle and belong to the Sthavira(Shang-tso-pu)school.
二、There are ten Sangaramas,with about500priests,who study thereat Vehicle according to the teaching of the Sthavira school.
三、They principally follow the teaching ofuddha,according to the dharma of the Sthavira(Shang-ts’o-pu)school of the Mahayana sect.
毕尔在这里加了一个注:摩诃衍,或者大乘,一般被认为不为南宗所知;但是这是一个有弹性的名词,在上面这一段话中指的可能是上座部长老们老的部派的已经发展了的学说(向哪个方向发展我们很难知道)。
四、They adhere to thereat Vehicle and the Sthavira school.
五、They mostly belong to the Sthavira school of the Great Vehicle.
汉文里同样一个“大乘上座部”,在毕尔的译文中,五个地方有五种译法。第一个地方是“学习大乘而属于上座部”。第二个地方是“按照上座部的法教来学习大乘”。第三个地方是“基本上按照大乘上座部的达摩(法)来追随佛陀的教义”。第四个地方是“皈依大乘和上座部”。第五个地方是“多半属于大乘的上座部”。可以看出,毕尔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这里面有问题,但没有设法去解决,只好任意翻译。
英文还有第二个译本,译者是瓦特斯(Thomas Watters),他不把自己的书称做翻译,而称做论述,书名是《论玄奘在印度的旅行》。英文书名是On Yuan Chwang’s Travels in India,London,1904。在这本书里,摩揭陀国那一段中的“大乘上座部”,瓦特斯的译文是:
In this establishment there were nearly1000ecclesiastics all Mahayanists of the Sthavira school.
(在这一座庙里,几乎有一千个和尚,都是上座部的大乘信徒。)他在下面解释说:“因为上座部一般都认为是属于佛教早期的小乘的,玄奘在这里和其他一些篇章里使用的大乘这个名词,就好像是有特殊的含义,正如上面已经说过的那样。在玄奘时代,摩揭陀国寺庙中有许多和尚很明显地就是这个含义的大乘信徒。”这等于没有解释,什么叫“特殊的含义”呢?大乘就是大乘,决不会变成小乘。
在羯伽国那一段里,他把“大乘上座部”译为Mah y nist Sthaviraschool system(大乘信徒的上座部系统)。他在这里加了一段解释:“在上面这一段里,也要注意到,朝拜者(指玄奘)把羯伽国的和尚说成是大乘信徒的上座部系统的信徒,但是在《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中‘大乘’这个词儿被省掉了。”
在僧伽罗国那一段里,他把“大乘上座部”译为Mah y nist Sthaviras(大乘信徒上座部)。在这里,他又加了一段解释:“在这一段里,我们看到,‘大乘上座部’这个说法,只是在《大唐西域记》里才用到锡兰和尚的身上。《传》里面说他们是大乘信徒和上座部信徒,而在《释迦方志》中只称他们为上座部信徒。”
在跋禄羯呫婆国那一段里,他把“大乘上座部”译为ll students of theMah y nist Sthavira school,没有加什么解释。
在苏剌侘国那一段里,他把“大乘上座部”译为Mah y nist Sthavira。
他解释说:“在这里,朝拜者又使用‘大乘上座部’这个说法,而在《释迦方志》中则只有‘上座部’这个单独的词儿。”
从上面的情况来看,瓦特斯注意到这个问题了,而且还注意到《传》和《方志》与《西域记》的不同之处。但是,他的译文只是玩弄文字,而他的解释,说什么“特殊的含义”,则是什么问题也不能解决。
下面我们再看一看日本的翻译者和注释者对“大乘上座部”的意见和解决的办法。第一个是堀谦德。在他所着的《解说西域记》中,解决的办法如下:
一、摩揭陀国 “寺内的僧徒系大乘上座部,严守着戒律。”
二、羯伽国 “只有大乘僧五百余人。”他在这里没有提上座部。
三、僧伽罗国 “僧侣多达二万余,修习大乘上座部法。”他在这里加了一段考证:“虽然玄奘把锡兰佛教僧侣称为遵守大乘佛教上座部法;但是,由于上座部是小乘的一派,所以,说它是大乘上座部是难以理解的。”可见,堀谦德是看出了问题,但他只是怀疑动摇,而没有法子加以解决。
四、跋禄羯呫婆国 “佛教僧侣属于上座部。”他在这里又没有提大乘。
五、苏剌侘国 没有“解说”。
第二个是足立喜六。他着了一部《大唐西域记の研究》。在所有的五个地方,他都把“大乘上座部法”译为“大乘上座部の法”。这显然只是照汉文直译。他似乎根本没有看出什么问题来。
第三个是水谷真成。他翻译了《大唐西域记》。他对本书写了很详细的注,在书后面又加上了补注和解说,还附上了主要参考书目。这部书可以说是能代表日本学术界对于《大唐西域记》研究的最新水平。五个地方的译文如下:
一、摩揭陀国 “大乘上座部。”
二、羯伽国 “大乘の上座部。”
三、僧伽罗国 “大乘以及上座部之教义。”水谷真成在这里加了一个注:“原系《西域记》的‘大乘上座部法’。上座部是小乘的一个部派。(这个名称)含义殊难索解。今据《法师传》补上一个‘及’字。”
四、跋禄羯呫婆国 “大乘和(小乘的)上座部教义。”
五、苏剌侘国 “多为大乘和(小乘的)上座部教义。”
从上面五个地方的译文和注释来看,水谷真成是看出了问题的。但在一和二两处,他还是照原文直译。从三起,开始发觉不对头,增添了一个“及”字。四和五两处,又改变了办法。可见其犹疑之态度。但在后加的补注中,他还是把“大乘上座部”列为一个独立的部(第420页)。值得注意的是,“大乘上座部”列入小乘佛教内,与说一切有部、正量部、上座部、大众部、说出世部等并列。
现在再看一看印度方面的情况。印度没有《大唐西域记》的译本,他们使用的一般都是英文译本。但是《大唐西域记》对于印度历史、哲学和宗教的研究的重要性,无论怎样评价也不会过高。几乎每一本讲印度历史的书籍都必然地要引用《大唐西域记》的章节。这种例子简直是不胜枚举。我在这里只举一个例子。1979年在新德里出版的约希的《印度佛教文化研究》(LalMani Joshi:Studies in the Buddhistic Culture of India)有一个地方(第38页)引用了《大唐西域记》羯伽国那一段记载,只说“遵行大乘佛徒上座部法教”。没有解释,没有加注,这就说明,作者没有注意到这里面还有问题。
我们在上面谈了法国译者、英国译者和论述者、日本注释者和译者、印度引用者对于《大唐西域记》中那五个讲到“大乘上座部”的地方的处理办法。有的人根本没有看出问题;有的人看出了问题,也提出了解决的办法,但是还不能令人满意;有的人最初没有看出问题,但逐渐看出来了,可也没能提出令人满意的解决办法。总的印象是,“大乘上座部”这个词儿给各国学者带来了困难,他们感到有点捉摸不定,困惑不解。
究竟怎样解决这个问题呢?
我们在上面已经谈到,这不是一个小问题,必须认真对待。玄奘是一个非常细心的观察者,是一个非常精明的人,他决不会随便使用“大乘上座部”这个词儿。现在首先必须弄清楚,他说的“大乘上座部”究竟是什么含义。这个问题外国译者和注者没能解决,这一点从上面的叙述中可以充分看出来。有个别的不是专门从事《大唐西域记》研究的外国学者,曾经提出一些有根据的解决办法。我们在下面还将谈到。现在我们先看一看几种与《大唐西域记》有密切联系的中国典籍是怎样处理这个问题的。然后再仔细分析玄奘时代的锡兰和印度的部分地区大乘与小乘的相互关系,特别是在《大唐西域记》中所提到的那五个地方大小乘之间的关系,并参照西方个别学者的意见,经过细致分析,把我们提出来的问题加以解决。
我们先谈与《大唐西域记》有着密切关系的几部汉文书中对出现“大乘上座部”这个词儿的那五个地方的记载的情况。这几部书是《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续高僧传》卷四《玄奘传》和《释迦方志》等。这几部书记述的是同一时代同一地区宗教信仰分野的情况,加以对比,可以看出许多问题。现依次写在下面:
摩揭陀国
《释迦方志》卷下:“其寺常住僧减千人,习大乘上座部。”
《续高僧传》卷四《玄奘传》:“师子国王置取此处,兴建斯寺。僧徒仅千,大乘上座部所住持也。”
《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缺。
《释迦方志》和《续高僧传》卷四《玄奘传》在这里使用了“大乘上座部”
这个词儿,同《大唐西域记》完全一样。
羯伽国
《释迦方志》下:“寺十余,僧徒五百余人,大乘上座部。”
《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四:“从此西南行大荒林,千四五百里至羯绫伽国,伽蓝十余所,僧五百余人,学上座部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