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都不再说话。长老在思索。有这么多的事压在他心头。他急于知道,他自从破裂的那天起,自从差点儿把她打死的那天起,就一直没有听到她的任何消息。当然他也并没想去知道,因为他曾经断然地把她和自己的幸福日子都扔进了忘却的深沟里;可是她现在已经死啦,突然之间他觉得在自己的心里产生了一种想知道一下的强烈愿望,一种含着妒意的愿望,几乎是一个情人才有的愿望。
他继续问道:
“她不是单独一个人,对不对?”“对,她一直是跟他在一起。”
老人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跟他!跟普拉瓦隆吗?”“当然。”
这个当年受了欺骗的人计算了一下,欺骗他的这个女人跟他的情敌过了三十多年。
他几乎情不自禁,结结巴巴地问道:“他们在一起快活吗?”
年轻人冷笑着回道:
“快活的,有时候很快活,有时候差一点。如果没有我那就好啦。什么事都是因为我变糟了。”
“怎么会呢?为什么呢?”神父说。
“我已经跟您讲过啦。在我十五岁以前,他一直以为我是他的儿子。不过这个老头儿,他并不傻,他发现了我像谁以后,就常常发生争吵。我呢,常在门外偷听。他责备妈妈不该让他上这个圈套。妈妈就反驳:‘那怪我吗?你要我的时候,明明知道我是别人的情妇。’那个别人,就是您。”
“啊!他们有时候也谈起我?”
“是的,不过当着我的面,他们从没有说出您的姓名,只是到了后来,到了最后,妈妈知道自己不行啦,在临死的那几天才说出来。不管怎么样,他们是存着戒心的。”
“那么您……您老早就知道您母亲所处的地位是不正当的吗?”
“当然!我,我又不傻,我从来就不傻。一个人开始懂得世事以后,这种事情是一目了然的。”
菲利普—奥古斯特一杯接着一杯地自斟自饮。两眼闪着亮光,饿得时间太久,因此醉得也快。
神父看出他醉了;他差点要拦阻他,后来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想到喝醉后会不顾后果,欢喜讲话,于是拿起酒瓶,又给年轻人把酒杯斟满。
玛格丽特端来了米烧母鸡。她把菜放在桌上以后,又瞪着眼睛看着那个流浪汉,然后气哼哼地对主人说:
“您倒是看看啊,他已经醉了,神父先生。”“别管我们,”神父回说,“你走开吧。”
她使劲把门一甩走了。他问道:
“您母亲都说我什么来着?”
“还不是一个女人寻常说她甩掉的男人那套话,什么您脾气难对付啦,叫女人感到讨厌啦,要全听您的话,女人就没法过日子啦……”
“她经常这么说吗?”
“是的,有时候为了不叫我听懂,故意不说明白,但我全都猜出来了。”“您呢,在这个家庭里他们怎样待您?”
“待我吗?最初很好,到后来很坏。等妈妈看出我在坏她的事以后,她就把我撵走了。”
“怎么会这样呢?”
“怎么会这样!很简单。在十六岁那年,我干了荒唐事,这些坏蛋为了拔去我这个眼中钉,就把我送到教养所里。”
他双肘往桌上一支,双手捧着脸蛋儿。他完全醉了,神智已经被酒弄得颠颠倒倒,忽然感到一种不可抵抗的愿望,想谈谈自己,而正是这种想谈谈自己的愿望使得醉鬼们胡乱地吹捧自己。
他和悦地微笑着,唇上带着一种女性的媚气,这种邪恶的媚气,神父一看就认得。这种当年曾经征服他并且使他堕落的媚气,他不但认得而且还感到它既可恨又令人舒服。这个孩子现在最像的还是他的母亲,不是相貌上像她,而是那副迷人的虚伪的眼神像她,特别是骗人的微笑所具有的魅力像她,唇上的微笑就像是打开了嘴上这道门要把一肚子坏水都放出来。
菲利普—奥古斯特讲起来了:
“啊!啊!啊!自从我进过教养所以后,我过的那种生活啊,真可以说是稀奇古怪的生活,一个伟大小说家一定肯出大价钱来买的。大仲马在他的《基督山伯爵》里,也没有写出比我所遇见的更古怪的事情。”
他说到此处住了口,显出喝醉酒的人思考时的那种哲学家般的严肃态度,然后又慢慢地说了起来:
“要是打算让一个孩子变好,不管他干了什么事,千万别把他送到教养所去,因为他在那里可以学会好多坏事。我呀,我开了一个挺妙的玩笑,可是结局太坏了。有一天晚上,九点左右,我跟三个同学在大路上靠近福拉克渡口闲逛,四个人都有点醉意了,忽然遇见一辆马车,执鞭赶车的和坐在车里的那一家人都睡着了,他们是玛蒂农地方的人,在城里吃完晚饭以后回家。我抓住马的缰绳,把它引到渡船上,把渡船往河心里一推。赶车的那个家伙听见响声,惊醒了,他什么都没有看见,就举起鞭子一挥。马迈步一跑,带着车跳进了激流里,全淹死了。同学们告发了我。当初他们在我开玩笑的时候曾经大笑过。说真的,我们真没想到事情会搞得这么糟。我们原来只希望他们洗个澡,开个玩笑。”
“从那以后,我干了不少更厉害的事,为的是替第一桩事报仇,因为那件事实在犯不着就把我送进教养所。不过这些都不值得讲给您听了。我只把最后一件给您说一说,因为这一件您听了一定会高兴。我替您报了仇啦,爸爸。”
长老十分紧张地望着他的儿子,他什么也不吃了。菲利普—奥古斯特正准备说下去,神父说:
“不,现在先别说,等会儿再说。”
他转身敲了一下铜锣,响起了尖锐刺耳的锣声。玛格丽特马上就来了。
她的主人声音是那么严厉,把她吓得乖乖地低下了头,他命令她:
“把灯还有你预备好的吃的东西都拿来,以后我不打锣,你就不要再进来。”
她走了出去,然后回来把一盏蓝罩的白瓷灯,一大块干酪,还有水果放在桌布上,走了。
长老毅然地说道:
“现在,讲给我听吧!”
菲利普—奥古斯特从容不迫地在自己的盘里装满水果,把酒杯斟满。第二瓶几乎已经空了,虽然神父一点也没碰。
年轻人嘴里含着吃的,再加上酒喝多了,舌头已经不听使唤,结结巴巴地接着讲下去:
“最后一件事是这样的。那可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我回到家里……我就赖在家里不走,他们尽管不愿意,也无可奈何,因为他们怕我……怕我。啊!我这个人,可别把我惹翻了,要是把我惹翻,我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您知道……他们可以说在一起过日子,但也可以说不在一起过日子。他有两个家,一个是参议员的家,一个是情夫的家。不过他在妈妈这个家待的日子多而回自己家的日子少,因为他离不开她。啊!妈妈……她真精明,真能干……她呀,她懂得怎样笼络一个男人!她把他整个身心都拴住了,一直到死都是如此。男人们,有多么傻啊!总之,我回到家里来了,他们怕我,对我服服帖帖。我这个人到了必要的时候是足智多谋,善于应付的,讲耍坏,讲使计,还有讲到动拳头,我全行,我谁也不怕。可是妈妈病倒了,他把她安置到默朗附近的他的一所房子里,周围的花园有森林那么大。她病了一年半……这个我已对您说过了。后来我们就觉得她的死期已经不远了。他每天都从巴黎来看她,他很悲痛,真正很悲痛。
有一天早晨,他们在一起唧唧喳喳地谈论了差不多有一个钟头,我正在寻思他们有什么可谈的,竟谈了这么长久的时候,他们把我叫了进去。妈妈对我说:
‘我快死啦,有一件事,虽然伯爵不愿意,我还是要告诉你。’她提到他的时候总是称呼他伯爵。‘这就是你的生身父亲的名字,他现在还活着。’我曾经问过她不下一百次……不下一百次……我的父亲叫什么名字……不下一百次……她总是不肯告诉我。我好像记得有一天为了叫她开口,还打了她几个耳光,可是没有一点用处。后来为了避免我唆,就对我说您已经死了,一个子儿也没留下,说您是个没出息的人,又说什么少年时候一时荒唐啦,未经世故的少女一时大意啦,等等。她说得那么天花乱坠,我也就信啦,完全相信您是死啦。
她对我说道:
‘我要告诉你的就是你父亲的姓名。’
那一位坐在一把扶手椅上,一连这样说了三遍:
‘不应该说的,不应该说的,不应该说的,罗塞特。’
妈妈在床上坐着,颧骨通红,眼睛发亮,那副神气到现在好像还在我眼前;因为不管怎么样,她还是很爱我的;她对他说:
‘那么您来帮他点忙吧,菲利普。’
直接和他说话的时候,她叫他菲利普,我呢,她就叫我奥古斯特。他跟疯子似的喊了起来:
‘帮这个下贱东西的忙,休想,帮这个下流胚子,这个惯犯,这个……这个……这个……’
他说出了一大堆名称来称呼我,倒好像他一辈子没有做别的事,光在搜寻这些名称似的。
我正要发脾气,妈妈拦住了我,她对他说:
‘那么您是想叫他饿死,我,我是一个钱也没有呀。’他一点也不慌张,沉着地回道:
‘罗塞特,三十年来,我每年给您三万五千法郎,这就是一百多万了。您靠了我过的是有钱的女人,被人爱恋的女人,恐怕还是幸福的女人的生活。这个恶棍毁了我们最后这几年,我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他休想我给他什么。用不着再多争辩。您愿意把那个人的姓名告诉他,那就随您的便。我表示遗憾,但是我不再管了。’
妈妈于是朝我转过脸来。我心想:‘好……这回我可找到我的真正的父亲了……他如果是个有钱的人,我就得救了。’
她接着说:
‘你的父亲,德·维尔布瓦男爵,现在叫维尔布瓦长老,他是离土伦不远,加朗杜的本堂神父。在我为了这个人而离开他以前,他是我的情夫。’
她接着就把一切都告诉了我,只是没提在怀孕这件事上怎样哄骗您。可见,女人是从来不说实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