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面冷笑着,一面不知不觉地把他那一肚子肮脏东西都倒了出来。他还继续喝酒,脸上老是那么笑眯眯的,接着讲下去:“妈妈过了两天……两天就死了。我和他,我们两人跟在棺材后面把她送到坟地……奇怪不奇怪,您说,我和他两个人……还有三个仆人……再没别人了。他哭得跟泪人一般……我们并排走着……活像是爸爸带着他的宝贝儿子。
随后我们回到家里。只剩了我们两个人。我心里说:‘不走不行了,可是一个子儿也没有。’我那时身上的钱刚够五十法郎。我想个什么法子报这个仇呢?
他碰了碰我的胳膊,对我说:‘我有话要跟您说。’
我跟他进了书房。他在桌前坐下,然后眼泪汪汪地对我说,他并不想像他对妈妈说过的那样狠心地对待我;他劝我不要来打扰您……这是您跟我,咱们两人之间的事……他给了我一张一千法郎的钞票……一千法郎……一千法郎……我……像我这样一个人……一千法郎有什么用处。我看见抽屉里还有钞票,一大堆钞票。一见钞票,我可就起了杀心。我伸手去接他给我的那张,可是我没有接他这个布施,却一步蹿过去,把他摔倒在地上,掐住他的脖子,一直掐到他翻了白眼,后来我看他要死过去了,才松了手,然后拿东西塞住他的嘴,把他捆上,剥掉衣裳,翻过来背朝着天,然后……哈,哈,哈!……我可替您报了仇了……”
菲利普—奥古斯特说到这里,高兴得透不过气来,直咳嗽。嘴角依然带着残忍而得意的神情,微微向上翘着,维尔布瓦长老在这片嘴唇上又看见了当初使他神魂颠倒的那个妇人的微笑。
“后来呢?”他问。
“后来呀……哈,哈,哈!……壁炉里生着挺旺的火……妈妈死的时候……是十二月间……天气非常冷……生的是炭火……我拿起了火钩子……我把它烧得通红……然后我给他在背上烫了几个十字,是八个,还是十个,我现在说不上了,然后我把他翻过来,在肚子上也烫了一般多的十字。您说,这有多妙啊,爸爸!从前就是这样给苦役犯烫印记的。他的身子像一条鳗鱼似的扭来扭去……但是我把他的嘴塞得非常严实,他嚷不出来。然后我拿起了钞票,一共是十二张,加上我原有的一张,十三张……这数目没给我带来好运气。我临逃走的时候吩咐那些当差的,晚饭以前别打扰伯爵老爷,他在睡觉。”
“我原以为他是参议员,怕丢脸,不会声张出去。我的这个想法错了。四天之后我在巴黎的一家饭馆里叫人逮住了。在监狱里蹲了三年。我没能早来找您,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他又喝酒,然后嘟嘟囔囔,含糊不清地说下去:
“现在……爸爸啊……神父爸爸!……有一个神父做爸爸,这有多么滑稽!……哈,哈!可得好生对待小乖乖啊,因为小乖乖可不寻常啊……他已经干过一桩非同小可的事……不对吗?……一桩非同小可的事……对付那老头子……”
当年在那个不忠实的情妇面前,维尔布瓦长老感到的那股使他几乎发疯的怒火,现在在这个万恶不赦的人面前又涌了上来。
过去在听忏悔时,他曾经对那么多低声讲给他听的卑鄙可耻的秘密事,都以天主的名义加以宽恕了,如今临到自己头上,却感到没有丝毫的怜悯心和仁慈心,他也不再去求助于那位有求必应、慈悲为怀的天主,因为他明白在这个世上遭到如此不幸的人,无论上天或人间的庇护都无法拯救了。
他的心胸原是热情的,他的血性原是狂暴的,在他的心胸和血性中存在着的那股力量原已被神父的职务磨炼得熄灭了,现在又猛烈地燃烧起来,变成一股不可抗拒的憎恨,他憎恨这个是他儿子的万恶之徒;憎恨他像自己,而且又像他的那个不配为人母的母亲,她把他孕育成和她自己一样坏;憎恨命运把这个无赖跟囚犯脚镣上拖着的铁球一样牢牢地钉在他这个做父亲的脚上。
二十五年来他一直处在虔诚敬神的酣睡中和心地平静中,在这个打击之下,他醒过来了,于是异常敏锐地看清楚了,并且预见到了一切。
他忽然间想到对这个恶人说话是必须高声大叫才能叫他害怕,必须一开始就把他吓住,他于是不再管他是不是已经烂醉,愤怒得咬牙切齿地对他说:
“现在您把一切都讲给我听了,该听我的了。明天早上您就走。您以后就住到我指定的地方去,没有我的命令不许离开。我可以给您一笔生活费,够您用的,不过数目很少,因为我并没有钱。只要有一次您违背我的命令,那就一切全完,而且我决不会饶您。”
菲利普—奥古斯特虽然已经醉得糊里糊涂,但是对这个威胁却听得懂;他身上潜伏着的那个杀人凶犯突然一下子又冒出头来了。他一边打着酒嗝一边嚷出了下面这番话:
“啊!爸爸,别跟我来这一套……你是本堂神父……你掌握在我的手心里……你跟别人一样会老老实实的!”
长老猛地一惊;在这个年老的大力士的肌肉里感到一种无法克制的需要,恨不得把这个怪物抓过来,像折筷子似的把他一下子折断,叫他知道不让步是不行的。
他一边将饭桌向那个人的胸口推过去,一边大声叫道:“啊!当心,当心……我,我谁也不怕……”
那个醉鬼失去了重心,在椅子上摇晃。他觉得自己快要倒下去了,并且已经在神父的控制之下,于是眼中露出了杀人犯的凶光,手朝桌布上撂着的一把刀子伸过去。维尔布瓦长老看见了这个动作,使劲一推桌子,他的儿子便朝天翻倒在地上。灯滚下去熄了。
有几秒钟的工夫,黑暗中响起了一阵轻微的玻璃杯碰撞声;然后好像有柔软的身躯在石板地上爬动的声音,以后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灯打碎以后,突然来临的黑暗就笼罩了他们俩,黑暗来得那么快,那么出人意料,而且是那么浓厚,他们两人都仿佛遇到了一桩可怕的事情,一下子吓傻了。醉鬼蜷缩在墙边,不再动弹了;神父依然坐在椅子上,沉浸在黑暗里,黑暗淹没了他的怒火。罩在他身上的黑幕打断了他的狂怒,使他心灵中那一股邪火停在那里不动了;他心里产生了别的念头,跟黑夜一般黑、一般凄凉的念头。
一片沉寂,像坟墓里一样沉寂,在这沉寂中好像没有任何东西还活着,还在呼吸。外面也没有任何声息传进来,没有远处的辚辚的车声,没有狗吠声,甚至没有穿过树枝或者掠过墙头的微微的风声。
这种情形延续了很久很久,也许有一个小时。然后铜锣突然响了。铜锣仅仅敲了一下,又重,又猛,又响;紧跟着有什么东西摔倒和椅子翻倒,发出很古怪的巨大响声。
玛格丽特时刻在注意着动静,一听见锣声就奔了来;可是打开门,眼前一片漆黑,吓得她直往后退。后来她浑身战栗,心怦怦跳,上气不接下气,低声叫道:
“神父先生,神父先生!”
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任何动静。
“老天爷啊,老天爷啊,”她心里念叨,“他们怎么啦?出了什么事啦?”她不敢再往前走,也不敢回去拿灯;她一心只想逃命,想逃走,想喊叫,虽然她感到自己的两条腿发软,眼看着就要倒下去。她一遍又一遍地叫:
“神父先生,神父先生,是我,玛格丽特。”
她尽管害怕,可是忽然间出于本能想要援救她的主人;这种愿望,还有使得女人们有时会变成英雄的那种勇气,使得她在惊恐中一下子胆子大了起来,她跑到厨房,端回一盏油灯。
她在门口站住。她先看见了那个流浪汉,挨着墙直挺挺躺着,他睡着了或者说看上去好像睡着了;接着她看见那盏打碎的灯,桌子下面维尔布瓦长老的两只黑脚和两条穿着黑袜子的腿,他大概是仰面倒下来的,头碰到了铜锣。
她吓得心怦怦跳,两只手哆嗦着,一遍遍说:“我的天啊!我的天啊!这是怎么啦?”
她止迈着小步慢慢地向前走,忽然踏在一种滑腻腻的东西上,险些儿摔倒。
她弯下腰一看。只见红石板地上,是红色的液体在流动,在她的两只脚周围蔓延,向门口迅速流去。她猜到这是血。
她发了疯,撒腿就逃,把灯一扔什么也不想再看,她越过田野朝村子奔去。她两眼盯着远处的灯光,喊叫着朝前跑,不时地撞在树上。
她的尖锐的叫声好像猫头鹰的凄厉叫声,在黑夜中散开,接连不断地喊着:“马乌法唐……马乌法唐……马乌法唐……”
当她到了头几所房子跟前,一些男人慌慌张张走了出来围住了她;可是她拼命挣扎,并不回答,因为她的神志已经不清楚了。
最后大家才弄清楚在神父住的地方出了事,于是有一群人带了武器跑去援助他。
橄榄园中间的那所漆成玫瑰色的小别墅在深沉而宁静的夜里变得黑的,看不出来了。自从窗口射出的那唯一的一盏灯光像一只眼睛闭上似的熄灭以后,这所房子就淹没在黑暗中,迷失在一片漆黑之中,不是本地生长的人休想找到它。
过了一会儿,有一些灯火擦着地皮,穿过树丛朝这所房子来了。干枯的草地上照出一长条一长条的黄色亮光,在这些游移不定的亮光照耀下,那些油橄榄树弯曲的树身有时像怪物,有时像纠集在一起的、弯弯曲曲的地狱中的蛇。照到远处的灯光忽然在黑暗里照出了一样模模糊糊的白东西,接着小房子的矮矮的方墙很快地在许多灯笼的前面又恢复了它的玫瑰色。几个乡下人手中拿着灯笼簇拥着两个手握手枪的宪兵、森林看守人、村长和玛格丽特,玛格丽特由人架着,因为她已经支持不住了。
在开着的令人害怕的屋门前,他们不免犹豫了一忽儿。可是宪兵班长一手抓过一个灯笼,走进去,其他的人跟在后面。
女仆没有撒谎。血现在凝住了,跟地毯似的盖在石板地上。血曾经流到那个流浪汉身旁,他的一条腿和一只手都泡在血里。
父亲和儿子都睡着了。父亲是喉咙割断,长眠不醒了,儿子是酩酊大醉,睡着了。两个宪兵向他猛扑过去,没等他醒过来,手铐已经套在他的手腕上。他大吃一惊,揉了揉眼睛,还醉得糊里糊涂呢,可是等他看见了神父的尸首,他好像害怕了,而且好像困惑不解,什么都不明白了。
“他怎么没逃跑呢?”村长说。
“他醉得太厉害了。”班长回答。
大家都同意他的意见,因为谁也没有想到维尔布瓦长老会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