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了几个铜子给水手,水手走了。当年过上流社会生活养成的爱整洁和卫生的习惯,他都还保持着,他说:“我先去洗脸洗手。”这时候,玛格丽特正拿着刀刮狼鲈的背脊,带着一点儿血的鱼鳞像银屑似的纷纷落下来,她忽然从厨房里喊了起来:
“看,他来了!”
长老转身朝大路观望,果然看见有一个人迈着小步向房子这边走过来,远远望去衣帽很不像样子。他站着等他过来,面上露着微笑,笑的是他的女仆的惊慌;心里不免暗暗想道:“说真的,她说得不错,他的确像个‘马乌法唐’。”
那个陌生人双手插在衣袋里,眼睛盯着神父,不慌不忙地走过来。他还年轻,蓄着蜷曲的金黄色的胡子,从一顶软毡帽底下露出几绺打卷儿的头发,那顶帽子又脏又硬,谁也猜不出当初是什么颜色,什么形状。他穿着一件栗色的长外套,一条裤脚磨得跟狗牙似的裤子;脚下蹬着一双绳底帆布鞋,走起路来软绵绵的,没有声响,叫人不放心,他的步法也是流浪汉那种鬼鬼祟祟的步法。
等他走到离神父只有几步远的时候,他摘下他那顶遮着前额的破帽子,有点像演戏似的脱帽行礼,露出了一个憔悴的、放荡的但并不难看的脑袋,头顶心上已经脱了发,这是过度疲劳或者是纵欲过早的标志,因为这个人的年龄决不会超过二十五岁。
神父立刻也脱帽行礼,他猜到也觉出来这不是普通的流浪汉,不是没有活儿干的工人或者经常出入监狱,只晓得用囚犯切口讲话的惯犯。
“早安!神父先生!”那个人说。
神父只说了声:“您好!”不愿意对这个形迹可疑、衣衫褴褛的过路人称呼先生。他们互相仔细地打量着,这个流浪汉的眼光使得维尔布瓦长老感到慌乱和激动,就像遇到了一个不知底细的敌人似的;他的心里充满了让你浑身上下直打冷战的惊慌不安。
最后那个流浪汉终于说:
“怎么样,您认出我来了?”神父大吃一惊,回答:
“没有,没有,我不认识您。”
“啊!您不认识我。再仔细看看我!”“看也没用,我从来没见过您。”
“这倒是真的,”那个人带着嘲弄的神气说,“不过我这就让您看一个您更熟悉的人。”
他重新戴上帽子,解开外衣的纽子。外衣里面就是赤裸的胸膛。瘦肚子上束着一条红色裤腰带,在胯骨以上系住裤子。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这个信封看上去简直不像个信封了,脏得要命,上面有各种各样污迹,这种信封经常掖在流浪的乞丐的衣服夹层里,不管什么文件,真的或假的,偷来的或合法的,凡是在碰到宪兵时能够用来保护自己的自由的文件都收藏在里面。他从信封里抽出一张照片,这种照片当初颇为流行,跟一封信那么大小的一块硬纸板,上面粘着照片。因为长期丢来丢去,又被这个人贴肉的热气熏蒸,现在已经变得又黄又破烂,并且暗淡无光。
他把这照片举在自己的脸旁,问道:“这个人,您认识吗?”
长老向前走了两步,仔细一看,不禁大惊失色。原来是他自己的小照,还是在他遥远的爱情时期为“她”拍摄的。
他没有回答,因为不明白究竟怎么回事。那个流浪汉又说了一遍:
“这一个您认出来了吗?”神父结结巴巴地说:
“认出来了。”“是谁?”
“是我。”
“真的是您?”“当然。”
“好!现在请看看我们两个,您的小照和我。”
这个可怜的人,他已经看出了,他看出这两个人,照片上的人和在旁边笑的人,就跟两弟兄似的相像,但是他还是不明白,于是结结巴巴问道:
“您究竟想干什么?”
这时候那个无赖凶狠地说:
“我想干什么?我要您先承认我。”“您到底是谁?”
“我是谁?您到大路上去问问随便哪一个人,不妨先问问您的女佣人;您要是愿意的话,咱们一起去问问本地的村长,把这个东西给他看看,我敢担保,他就会立刻笑出来。啊!您不愿意承认我是您的儿子,我的神父爸爸?”
老人于是举起了双手,做出在绝望中哀求天主的姿势,发出悲鸣:“这是没有的事。”
年轻人走上前,面对面地紧挨着他:
“啊!这是没有的事!啊!长老,别再继续撒谎了,听见没有?”
他的脸上露出威胁的神情,两手紧紧握住拳头,说话时是那样满怀信心,使得神父一面不住往后退,一面心里思忖,他们两人之中究竟是谁搞错了。
不过,他又一次肯定地说:“我从来没有过孩子。”
那个人马上反驳:
“连情妇也没有,是吗?”
老人断然地回答,倨傲地直认不讳:“有过。”
“这个情妇被您赶走的时候,没有怀着孕?”
二十五年前硬压下来的怒火,并未压灭,只是封闭在这个痴情男子的心底里,被信仰、听命于天的虔诚和看破红尘的心境筑起的拱顶覆盖着,如今突然一下子冲破了这个拱顶,只见他暴跳如雷,大声叫道:
“我赶走她是因为她欺骗了我,是因为她怀着的孩子是别人的孩子,不然的话,我早就把她打死了,先生,连她带您一起都打死了。”
那年轻人有点踌躇,神父这种出于真诚的愤怒倒使他感到了意外,于是他比较温和地回问道:
“谁告诉您那是别人的孩子?”
“是她,是她跟我吵架时候亲口对我说的。”
那个流浪汉并不反驳这句话,却用流氓无赖评断别人的是非时用的那种随便的口气说:
“那么,就是妈妈跟您吵架的时候,她自己也弄错了。就是这么回事。”长老在这一阵狂怒过去之后,比较能够控制住自己,他询问起对方来:“可又是什么人告诉您,说您是我的儿子呢?”
“是她,临死的时候,神父先生……还给了我这个东西。”他把那张小照片一直送到神父的眼前。
老人把照片接了过来,忧心忡忡,慢慢地、久久地把这个陌生的行路人跟自己当年的照片作了比较,他不再怀疑了,的确是他的儿子。
他心里感到一阵强烈的苦痛,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激动,非常难受,好像是对一桩往日的罪恶的良心责备。他多少明白了一点,其余的情况也能猜到,分手时的那个粗暴场面又出现在眼前。在受侮辱的男人的威胁下,那个女人,那个不忠实的坏女人,为了救自己的性命,对他撒了这个谎。谎言成功了。他的亲骨肉的孩子生下来,长大成人,变成了这个肮脏的流浪汉,跟山羊满身膻味一样,他满身都是堕落腐朽的臭气。
他低声说道:
“跟我一块儿走几步,让我们仔细谈谈,好不好?”那一个冷笑了一声。
“敢情好!我就是为这个才到这儿来的。”
他们并肩在橄榄园里走着。太阳已经落下去。南方黄昏时的凉气给田野罩上了一件看不见的寒冷的外衣。长老打着冷战,出于当主祭的习惯,他不知不觉地突然抬起眼睛,看见在他的四周到处都有圣树的淡灰色的小叶子在天空下面簌簌抖动,这圣树曾经用它稀疏的树荫笼罩过基督一生中最大的痛苦,他一生中仅有的一次软弱。
他不由自主地祷告起来,那是心中暗想、不出口的一种短促的、绝望中的祷告,信徒哀求天主时就用这种祷告:“我的主啊,救救我吧!”然后转脸对着他的儿子:
“这么说,您的母亲死了?”
在说“您的母亲死了”这句话的时候,他感到一阵新的悲伤一下子揪紧了他的心。他感到的是一个从来没有把往事完全忘却的人的肉体上的一种不可思议的痛苦,是他受过的折磨的一种残酷的回响。也许还不止于此,因为她已经死了。他感到的还是青年时代那种令人发狂的短暂的幸福的悸动。而如今那个青年时代除了回忆的创伤以外,任什么也没有留下。
年轻人回答:
“是的,神父先生,我的母亲已经死了。”“已经有很久了吗?”
“是的,已经有三年了。”神父又起了疑心。
“那您为什么不早来找我呢?”那个人有点踌躇。
“办不到。我遇到了别的麻烦……不过,请原谅我暂时不谈,以后我再把这些秘密话讲给您听,您要怎么详细都可以,现在我得告诉您,从昨天早晨到现在我还什么都没有吃过呢。”
一阵怜悯心震动了老人的全身,他突然伸出两手。“啊!我可怜的孩子。”他说。
年轻人握住那双伸过来的大手,他的比较细长的、潮湿的发热的手指头被大手包住了。
然后他带着他那种经常表现出来的打哈哈的神气说道:“好得很!说真的,我开始相信咱们会谈得拢的。”
神父迈步走了。
“去吃晚饭吧。”他说。
他忽然带着一种本能的、模糊的、古怪的愉快心情想到他刚打来的鱼,再加上米烧母鸡,在这一天对这个可怜的孩子来说,算得上是一顿丰盛的晚餐了。
那个阿尔女人很不放心,嘴里已经在咕哝。她在门口等着。
“玛格丽特!”长老喊着说,“把桌子搬进去,放到屋里,快点,快点,摆两份餐具,可得快点。”
女仆一想到主人要跟这个坏人一起用餐,吓得愣在那里。
维尔布瓦长老于是亲自动手,把给他预备的那份餐具撤下来,带到楼下仅有的那间客厅里去。
五分钟以后,他已经和那个流浪汉面对面地坐下来,面前放着满满的一盆白菜浓汤,在他们两人之间升起一片热气。
三
等到各人的盘子里盛满了菜汤之后,那个流浪汉就贪馋地一调羹紧跟着一调羹地吃起来。长老已经不感到饿了,只是慢吞吞一小口一小口喝着香喷喷的浓汤,让面包留在盘底里。
忽然他问道:“您叫什么?”
那个人肚子已经不饿,感到很满意,听了这话笑了起来。
“不知道父亲是谁,”他说,“不能姓别的,只好姓我母亲的姓,这个姓您也许还没有忘记。可是我有两个名字,顺便告诉您,对我很不合适,我叫菲利普—奥古斯特。”
长老脸色煞白,嗓子发哽,问道:“为什么给您起这么两个名字?”
那流浪汉耸了耸肩膀。
“您猜也可以猜到。妈妈离开您之后,曾经设法让您的情敌相信我是他生的,一直到我十五岁以前,他还差不多有点相信。可是后来我的相貌实在太像您了。这个混账东西就不再承认我是他的儿子。但是他的两个名字菲利普—奥古斯特是已经给我了;如果我的运气好,谁也不像,或者我是第三个没有露面的浑蛋所生,那么今天我就可以叫做菲利普—奥古斯特·德·普拉瓦隆子爵,是同名同姓的伯爵和参议员追认的儿子了。因此我自己给我起了个名字叫‘不走运’。”
“这些事,您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他们当着我的面争吵来着,并且吵得真凶。唉!也就是这个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生活。”
有种东西压得神父透不出气来,这种东西比半点钟来他所感受的和忍受的一切更使他难受,更使他痛苦。他开始感到憋闷,而且越来越厉害!最后会把他憋死;所以会这样,倒不是全因为刚才所听到的事情,而主要是由于事情的叙述方式和讲述事情的那个无赖汉那副流里流气的下贱面孔。他开始觉察在这个人和他之间,在他的儿子和他之间,有一道精神上的污秽的臭坑,而这对某些心灵来说就是致命的毒药。这个家伙真是他的儿子吗?他还不能相信。他需要所有的证据;他需要知道一切,了解一切,什么都听一听,什么都耐心忍受一下。他再一次想到环绕着他的小别墅的那些油橄榄树,他再一次喃喃地祷告:“啊!我的主呀,救救我吧。”
菲利普—奥古斯特把汤喝完了。他问道:“没别的吃啦,长老?”
厨房盖在正房外面,玛格丽特听不见神父的叫声,他有什么需要的时候,就在挂在背后墙上的一面中国铜锣上敲几下。
他于是拿起皮包头的锤子在那圆形铜片上敲了几下。锣声立刻发出来,开始很弱,随后响亮起来,清楚起来,变成了颤巍巍的、尖锐的、异常尖锐的、刺耳的、可怕的声音,仿佛是挨了打的铜器的怨诉声。
女仆出现了。她紧皱着眉头,怒气冲冲地看着这个“马乌法唐”,就好像出自她那忠心的狗一般的本能,已经预感到降在主人身上的那个惨剧。她手里端着的煎好的狼鲈,发出一股喷鼻的熟黄油的香味儿。长老用调羹把鱼从头到尾划成两半,把鱼背那一半给了他青年时代生下的儿子。
“这是我刚才亲自打来的。”他说,在痛苦之中流露出剩下的一点儿得意的情绪。
玛格丽特没有走开。神父又说:
“拿酒来,要好的,要科西嘉海角的白葡萄酒。”
她几乎做出反抗的手势,他只好板起面孔再说一遍:“去吧,拿两瓶来。”请人喝酒,这在他是不常有的乐趣,因此他总也要请自己喝一瓶。
菲利普—奥古斯特这一下高兴了,喃喃说道:“妙啊!好主意。我好久没有这么吃过了。”
女仆两分钟之后回来了。长老觉得这两分钟简直长得没有尽头,因为他需要知道一切,这种需要跟地狱中的烈火一样在凶猛地烧着他。
酒瓶打开了,可是女仆待着不走开,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那个人。“你去吧。”神父说。
她假装没听见。
他几乎用斥责的口气说:
“我已经吩咐过你,让你走开。”她这才走出去。
菲利普—奥古斯特狼吞虎咽地吃着鱼;他的父亲看着他,在这张和自己如此相像的面孔上,竟发现了这么多下流的东西,真是越来越惊奇,越来越伤心。维尔布瓦长老送到唇边的那些小鱼块停留在嘴里,嗓子眼发紧咽不下去;他久久地咀嚼着,一面寻思,在那一堆涌到脑海里的问题里面,哪是他希望尽先得到答案的一个。最后他低声问道:
“她是什么病死的?”“肺病。”
“病了很久吗?”
“差不多一年半。”“怎么得的病?”
“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