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湖女侠秋瑾:侠义与柔肠凝成美丽
光绪三十三年六月初六,1907年7月15日,浙江省,绍兴府轩亭口。
天还未亮,山阴县令李钟岳就赶到了县衙大堂,他几乎一夜未睡,绍兴知府贵福已下严令,必要在今日处决重犯,因李钟岳数次为犯人求情,故贵福还派人来监视行刑,这让他心中不满的同时却无可奈何。
锁链声由远及近,他知道人犯已经来了,他赶忙正襟危坐。不知为何,在这个人犯面前他总是不自然地想要保持自己正义的一面,倒不是故作姿态,实在是一旦看到那人犯,就不由得如此了。他握了握袖子里的那张纸,那是人犯的绝笔。
人犯已到眼前,他看了看她,小心地对她说:“余位卑言轻,愧无力成全,然死汝非我意,幸谅之也。”说罢,眼泪竟已落下,连他自己也忍不住。旁边的衙役也是一脸恻然,相顾无言。
她看着这个父母官,对他说:“公祖盛情,我深感戴,今生已矣,愿图报于来世,今日我唯求三件事:一、我系一女子,死后万勿剥我衣服;二、请为备棺木一口;三、我欲写家信一封。”
李钟岳一一应允。
贵福的人又来催促,他只得令人押解人犯,前往轩亭口。那是在绍兴,明清两朝的行刑地。看了看天,晨曦尚未现,本非行刑时辰,上司却不断催逼,可见对她的怨恨之深。他又抬头看了她一眼,只见,这女子仍像被拘捕的那天一样从容不迫,哪像赴死之人,心下又对她敬佩三分。只是时辰已到,终要人鬼殊途。
他无奈地下达了命令,刽子手手起刀落,她便已身首分离,溅出的血划过碧空,洒向大地。他的手颓然落下,袖里那张握紧的纸已沾满了他的汗水,浸透了那七个字,她最后的七个字:
“秋风秋雨愁煞人!”
翌日,鉴湖女侠秋瑾之名传遍天下。
(一)
秋瑾出身于一个官宦世家,从她的曾祖父开始便世代为官,为大清国竭忠尽智。她的祖先或许想不到,他们会有这样一个“不孝孙女”,竟走上了推翻王朝、摧毁旧制的革命道路。
家里给她取名闺瑾,希望她能成为闺中的美玉,普普通通的做一个好女子便可。谁想日后的她完全向着截然相反的道路成长。从小她就跟其他女子不同,当女孩子们都忙着穿花衣、学打扮的时候,她却喜欢男孩子的那些东西,还穿起了男孩子的衣服。
年纪渐长,却未曾有过淑女的样子,反而愈加向往外边的世界。她的性格谈不上恬静内秀,却似侠客般豪气干云,全然一副将军模样,常常自比为花木兰、秦良玉,若是征战沙场,自忖功劳不在二人之下,亦可封侯拜相,手握强兵。此类女子,今谓之女中豪杰。
她对男性的世界充满向往与疑问。男人可以手握天下权,可以手执百万兵,可以做宰相,可以做将军。可是为什么女人就只能待在家里呢?男人能做的,女人难道不能做吗?难道男人比女人聪明,如果是的话,中国又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她平生所见男子,虽没有几个,却全无大丈夫气概,连自己都不如。她有时常常思索,在这个男子的世界里,难道女人终究是傀儡?
不过,女中豪杰也是要嫁人的。经由父母做主,她被嫁与了一个富绅子弟王廷均,这使她第一次体会到了女子的无力,连自己的婚姻都不能做主,这种无力感,包围着她的内心,更使她第一次产生了无所适从的感觉。未来那种东西,她还没有看到。她唯一所能接触到的,只是一个陌生的丈夫罢了。
嫁过来后,生活倒没有她想象中的那样艰难。王家是富绅,不缺钱花。家里人对她也是很好,丈夫王廷均对她也是颇为亲爱。她过了几年富太太的生活,渐渐地也就息下了争名的心,不过倒是还跟以往一样喜欢交友。在湘潭住的时候,她结识了唐群英、葛健豪两个女子,都跟她一样是“闺中的将军”一般的人物,三人常常聚会,一同吟诗作赋,把酒问月,畅谈四海,时人目之曰“潇湘三女杰”。
她在一瞬之间觉得,这种生活不错。不过,很快她就会发现,她现在所拥有的这一切,是那么的渺小与卑微,是那么的虚幻。
王廷均纳资捐了个户部主事的官,她随他进京,没想到赶上了八国联军攻进北京,她只有返回家乡。此一行给了她极大的震撼,她亲眼看见自己祖先所效忠的帝国是如何被几杆洋枪、几门大炮轰了个稀巴烂,濒临崩溃边缘;亲眼看见王公贵胄四散逃窜,如鸟兽散;亲眼看见老百姓扶儿携女,躲避战乱,惶惶不可终日。
她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国家的遭遇,民族的遭遇,百姓的遭遇,都让她的内心翻腾不已。在她和友人吟诗作对,和家人安定度日的同时,国家、民族、百姓都已到了灭亡的尽头。她想,自己所追求的幸福就是这样吗?
不,绝不能这样活下去。这样的幸福不是真正的幸福,仅仅是个人的幸福,是虚假的幸福,是没有未来的幸福。再这样下去,自己就会忘记自己,忘记一些重要的东西,那些东西是年轻的自己曾经拥有过的。她想,只有这个国家的每个人都有一个完整的家,都能过着安定的日子,都能读书写字,都能酒喝,都有肉吃,都能自由地爱着每一个人,这才是最大的幸福。而她,将为这最大的幸福献出自己的力量。
回到家乡后的她,开始思考如何才能尽自己的一份力。不过她还是觉得,自己的眼界还不够开阔,虽然接受了几年教育,但自己对于西方知识却还是很匮乏。她亟须走出去,看看世界,让自己几乎发霉的大脑见见新鲜空气。
她明白,这可能会很困难,毕竟这是个封建家庭,自己能跟朋友聚会游玩,已是莫大的宽容了,又岂会容许自己外出求学,这对家人来说不啻于笑话。再说,此时的秋瑾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按照传统的观点,她要老老实实地在家里相夫教子才是,哪能去留什么学呢!
不过,王廷均倒是颇为开明,他很支持妻子的想法,不过心中对她亦是不舍,故此非常犹豫。秋瑾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方才获其首肯。在丈夫的鼎力协助下,她离开了这个家,自费赴日本留学。
(二)
到了日本的秋瑾,很快就发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与中国的封闭、落后、愚昧不同,此时的日本国势蒸蒸日上,已成为亚洲强权之一。这里的社会开明、进步,人民有着极为强烈的进取心。秋瑾在这里,看到了中国失败的原因,也看到了巨大的威胁。她感到,若中国仍故步自封,毫无进取之心,早晚会沦为列强的口中食,落得四分五裂。现在她要做的,就是找到一个出路,不仅仅要为中国的女人们找到未来,也要为这个国家找到未来。
当时在日本的留学生中,成分极其复杂。保皇派、革命派、立宪派,王朝死忠、职业革命家、妥协分子,比比皆是。各种思想冲击着渴望新事物的学生们的内心,既给了他们参加运动的激情,也让他们疑窦丛生。
秋瑾也在迷惑的行列。但总的来说,她是倾向革命的。她曾登台演说,高呼革命及男女平权的口号。那时的她,英姿飒爽,不让须眉。千百年来,第一次有女子站起来高呼男女平等,第一次有女子站在比男子还高的位置,向他们高呼自由。她在这里,终于得以打破封建枷锁的束缚,成为一个自由的女子,自由的人。
她发起成立共爱会,开展妇女运动,还积极参加反清革命。她创办《白话报》,署名“鉴湖女侠秋瑾”,发表《敬告中国二万万女同胞》、《警告我同胞》等文章,她宣称“上天生人,男女原没有分别”,告诫中华的女子们“男人自己也不保,我们还想靠他么?我们自己要不振作,到国亡的时候,那就迟了”。
她是真的将自己当作了这个国家的一员,真的打算为这个国家的未来而奋斗,千年来,终于有一女子肯站出来,为她们的悲惨命运呼号,喊出了解放的口号;终于有一女子,肯与国家、民族共进退,走上救国、救民的道路。
为寻求正确的方向,她参与了诸多会党、组织,观察他们的言行、信仰是否是为国、为民奋斗。她曾与人结社,发起秘密会,也加入过冯自由的三合会,还被封为“白纸扇”(军师)。
不久,她回国筹措学费,结识了蔡元培。蔡元培给了她一封介绍信,在绍兴,她又见到了徐锡麟。徐锡麟长得一副知识分子的模样,却颇为豪放,这与秋瑾很是投缘。两人私交甚笃,不仅仅有着革命友谊,还情同兄妹。
回到日本后,她加入了刚成立不久的同盟会,被推选为评议员和浙江省主盟人。日本颁布了歧视中国留学生的《清国韩国留学生取缔规则》后,秋瑾的愤怒又加深了一层。她又一次感受到了弱国的无奈,感受到了弱小民族的悲哀。怒不可遏的她率一大批同学离开日本,回到中国。
这一次,她将在中国的土地上为中国的自由而战斗。
(三)
秋瑾回国后,在友人介绍下,去了一所女校任教,但两个月后便辞职离开。这时的革命亟需经费,而她自己也要创办报刊,同样需要资金支持。于是,她寻机回到了家乡。
这是她离国后第一次回家,家里人很是高兴。她看到了日渐成长的儿女,看到了相濡以沫的丈夫,感受到了久违的家庭温暖。但是很快她就清醒了,她意识到自己已经不能只属于一个家庭了,她已将自己奉献给了整个国家、民族,这种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幸福太短暂了,她要去追求的是更长久的幸福。
王廷均也很高兴,毕竟是离家许久的妻子归来。他很明显地感觉到了妻子的不同,以前的她像一株盆栽,保养室内,悠哉悠哉,只能变得矮小脆弱;但现在的她,倒像一株野生的向日葵,历经风吹雨打,毫不屈服,向着太阳绽放出最美的花朵。他觉得,这样的妻子才是美丽的。
不过,他很快就感到了不安,他觉得她不会待在这里很久,她会很快就飞走。果不其然,她向他提出了借款,说是办报之用。他想,恐怕没那么简单。但他还是给她了。
离开那天,她向家人一一诀别。王廷均觉得甚是不吉,好像她回不来了似的。这时,她突然告诉家人,从此以后,与这个家脱离关系,从此两不相干。一时众人相顾骇然,觉得她在说疯话。看着妻子离去的身影,他觉得不舍,不过他亦明白,他的妻子仍是他的妻子,但秋瑾这个女子已然把自己献给了国家的光明,献给了民族的未来。而他所能做的,只有理解她,支持她,还有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
秋瑾创办了《中国女报》,在报上宣扬女权,倡导自由、平等,宣传革命,但她马上就成为了封建统治者的眼中钉。而革命形势亦发展迅速,徐锡麟与秋瑾见面后,商定两人一在安徽、一在浙江,联络志士,同时起义。徐锡麟曾办大通学堂,作为革命党的据点,亦曾在此训练士兵。此时的学堂无人照管,遂请秋瑾暂代管理。她在这里联络各地会党,准备武装起义。她还制定了光复军制,起草了檄文、告示,制订计划。在她的想象中,革命一定会成功,她怀着美好的憧憬努力进行着每一项工作,仿佛能从这一项项工作中看到光明的未来。
可惜事与愿违,不仅光明没有到来,连她自己的未来也要断送于此了。
徐锡麟起义失败,而她的消息也遭泄露。秋瑾知道这些消息,已是起义失败后的第四天。有人劝她赶快离开,她想了想自己,想了想已死的战友,拒绝了,她告诉他们,革命就是要流血方能成功。她遣散学堂的众人,独自留守,准备以自己的鲜血祭奠革命。
而此时的山阴县衙亦是一片慌乱。李钟岳早就从上峰处得到了查封学堂、抓捕秋瑾的命令,但是他内心却极为抵制,之前还屡次为秋瑾开脱。他心里对秋瑾很是佩服,觉得一个女子能做到如此地步殊为不易,自己虽是读书人,见识反而不如她。大通学堂的创立,他也很支持。她到了今天这一步,他心里颇为心酸。
他想了想,怕此次多伤人命,故虽上峰屡次催促,他都想尽办法拖延。这次下达拘捕命令后,他也已无法再推脱,只得尽量拖延,以让学堂的人有时间疏散。带队向学堂进发的时候,他怕士兵胡乱开枪伤人,就乘着轿子走在最前,到了学堂门口,又下令士兵,不得擅自开枪,误伤人命。
他带人走进学堂,却发现大堂之中端坐一女子,凛然有大将之风,而此人正是秋瑾。她的样子,哪像一个罪人,反倒是他跟手下,倒像一个个小丑。他遂命人将秋瑾押回衙署,举行三堂会审。
秋瑾被押至堂上,全无一丝悔意,仅承认自己参与家庭革命、夫妇革命,但从未政治革命。无论怎样逼迫,她都咬牙坚持,坚贞不屈,胜过那些扣头求饶的男儿百倍。无奈之下,只得交由李钟岳亲自审讯。
李钟岳奉命提审秋瑾,他不忍用刑,反而设座,与她相对而谈。他们谈了很多,秋瑾似乎也觉得命不长久,能与人交谈已是难得,况且李钟岳亦是明理之人。李钟岳不想刑讯逼供,遂令人取纸笔给她。秋瑾接过朱笔,默然了,这将是她在这个世界所书写的最后的文字了。该写些什么好呢?旋即又笑自己,到了这个时候,岂能似女儿状?真要死,就要堂堂正正的死。她执笔,在纸上只写了七个字。
李钟岳看到这七个字,也明白了自己是问不出什么的,看来她也打定了殉身于革命的念头。多说无益,只得罢手。上级闻此事,很是训斥了他一番,对秋瑾的审判也加快了速度。好像等不得要她死一样,竟在凌晨将她押赴刑场。
秋瑾看着仍旧昏暗的天空,想起了家里的孩子、丈夫,想起了已死的战友、同胞,看了看围观的人群,她大概是想,也罢,便以这一腔碧血,警醒世人,来世还要出生在这个国家,为打倒不公而燃烧。只是,她最后也未能看太阳一眼。
那一刀划过,一株明媚的太阳花就此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