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江红颜董竹君:中国的“阿信”
20世纪80年代,一部日本电视剧风靡全国,几乎达到了万人空巷的程度,其名为《阿信的故事》,电视剧改编自桥田寿贺子的同名小说。女主角阿信出身寒微,命运坎坷,年轻时饥寒交迫,曾沦为陪酒女,却又不甘命运的捉弄,起而创业,生活刚有起色,却又横遭悲剧,儿子死于战争,丈夫自杀,好不容易打下的基业却又在一夜之间崩溃,她只能从头开始,最终打造了一个商业帝国。然而帝国未持续许久便又烟消云散,但她却又在八十岁重新出山,意图力挽狂澜。
她的这一辈子,好像是所有不幸与幸运的集合体,无论遭遇多大的苦难,她都从未曾放弃过,反而迎面所有的苦难,试图战胜它们。她的不幸、她的坚忍、她的不屈不挠、她的乐观向上,都深深地感动了那个年代的人们,即使到了今天,阿信的一生也深深打动着人们的内心。
而在中国,在20世纪前半叶,也有一个“阿信”。她的人生境遇与阿信极为相似,同样的出身寒微,同样的多灾多难,同样的坚忍,同样的乐观。她跟阿信一样,让全天下的女子都可以自豪地宣称:她们不输给任何一个男子。
她就是“都督夫人”、锦江饭店的创立者——董竹君。
(一)
董竹君有一句名言:我从不因被曲解而改变初衷,不因被冷落而怀疑信念,亦不因年迈而放慢脚步。从这句话可以看出,她有着一种坚忍不拔、积极进取的性格。而她的这种性格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她的人生经历。
托尔斯泰说过,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对她的家庭而言,尤其如此。她的父亲是黄包车夫,出去跑一天也挣不了几个钱,母亲是普通的家庭妇女,擅长的是家务活和不停地抱怨。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这一家的生活状态,有钱时就可以活得稍微轻松一些,没钱时就要叫苦连天。无论父母多么勤奋,家里都不会发生大的改变。董竹君就生活在这样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家庭里。
平凡的家庭自有其不平凡之处。她的父母在连吃饭都成问题的情况下,却把她送进了私塾读书,还告诉她,就算砸锅卖铁也要让她读书。父母无疑是爱着她的,希望读书能改变命运,希望她能过上至少比自己要好的生活。她虽然没有享受到很好的物质生活,但父母的爱弥补了这一切。无论再穷再苦,只要有父母在身边,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只是,不幸很快就袭击了这个家庭,并一次次地将它卷入空中,试图将之摔得粉碎。勤于养家的父亲病倒了,是肺痨,也就是肺结核,这病在那时是不治之症。病来如山倒,这座山毁了这个原本平凡的一家,几乎将他们压得粉碎。为给父亲治病,母亲只得去给人帮佣,得来的钱全都要给父亲买药。但是那一点点钱对父亲的病来说只能是杯水车薪,看着日渐消瘦的丈夫,母亲几乎绝望。
董竹君虽长在贫寒之家,却长得眉清目秀、亭亭玉立,被人呼为“小西施”。看着青春貌美的女儿,再看看在死亡线上挣扎的丈夫,母亲跟父亲商量,两人狠了狠心,咬了咬牙,把女儿抵押给了妓院做清倌人,换回了300大洋。董竹君从此掉入魔窟。
虽说是清倌人,名义上卖艺不卖身。但一入青楼,身不由己,哪里轮得到她自己做主。她现在年纪尚幼,无人问津,但想来被逼卖身也是早晚的事,老鸨哪能白花300大洋,自然要赚的盆满钵满。父母临走时跟她说,等赚到了钱就来赎她。她也只能无奈地等下去了,至少,还有希望。
妓院里的世界好像跟外边的世界是隔绝的,是完全不同的地方。无论外边发生了什么,这里依旧是歌舞升平。武昌起义、民国成立、皇帝退位、总统即位,城头变幻大王旗,龙旗变成了五色旗,孙大总统也换成了袁大总统,各地军阀拥兵自重,混战不休,几无宁日,局势艰危,一直如是。但这些都跟董竹君无关,她仍旧生活在妓院,面对的是不变的人,不变的自己,不变的世界。唯一有所改变的,或许就是她对父母的期望渐渐少了。
曾经有个善良的人告诉她,别指望父母会来救自己,更别指望老鸨会放你走,来了这里,不赚钱赚到死是不可能的,只能自求多福,将来能有个好男人看上,或许还能轻松一阵。初听时,她觉得甚是刺耳,细想之下,却发现果然如此。在妓院看得多了、见得广了,耳濡目染之下,对身处的这个世界她也总算是看透了:无非是人间地狱罢了,只有一时的欢愉,过后唯有悔恨。
她已经感觉到了种种视线,贪婪的、猥亵的、嫉妒的、嘲笑的。她甚至想,老鸨已经开始计算自己能为她赚来多少钱了吧。她愈加觉得时间的紧迫,她知道,若自己仍不知反抗,等待她的将是无尽的悲苦。但是,要如何做,要去哪里,她却没有一点方向。
偶然正因其为偶然才会如此美好。人生在世,种种偶然,擅自出现,擅自消失,所以可以体味别样人生,所以可以经历别样故事。譬若缘分,譬若爱情。她跟他的相遇亦是如此。
妓院自来藏污纳垢,亦是秘密集会、筹谋划策所在,无它原因,只因其最重隐私,于此间商议大事,便可免为人所窥探之虞。袁世凯倒行逆施,国内自有人不忿其行,筹谋反之。所以多有反袁分子聚集在妓院,名为寻欢,实为集会。
他亦在其列。
那时的他,已非白丁之身,早已海内闻名。他曾留学海外,跟随孙中山先生,辛亥之时,他回四川策动、领导革命,建立蜀军政府,实现重庆独立,自任副都督,又任北伐军四川总司令,实为辛亥元勋。而彼时,他年仅24岁。他就是夏之时。
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正值他失意之时。袁世凯篡夺革命果实,将他骗到北京,解除了他的兵权,还派人严密监视,以防不测。看着自己辛辛苦苦参加的革命变成了这副样子,他的心里不是滋味。等到中山先生号召反袁,他便又燃起了希望的火焰,准备与中山先生一道战斗。他开始参与一些反袁分子的活动,为避开监视,只有装成嫖客,跑到妓院集会。就在那里,遇上了她。
(二)
在她眼里,夏之时是与众不同的。那些常来妓院的人,总是一副色眼,上下打量,好似饿狼见到鲜肉。而夏之时在大多数情况下是不苟言笑的,总是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每次他来,她总是禁不住多看他几眼。
在他眼里,董竹君亦是与众不同。跟妓院里其他女人相比,她显得那么的鹤立鸡群。这大概也是她读过两年书的缘故,谈吐与普通女子自然不同。每次看到她,他也总是禁不住与她说话。
董竹君在妓院这个地方,看尽了人情的冷暖,这个把钱看得高于一切的地方,对她来说,简直如冰窟一般。所以当夏之时亲切地与她说话,还询问她的家事的时候,她感到了一丝温暖拂过心头,她开始相信实际上还有关心她的人。
她喜欢他,想跟他在一起,想跟他走,想跟他过一辈子。不过,这也只是她心里想想罢了,她从未说出口。她很害怕,害怕得到的是一个否定答案,那样自己就会真的绝望了。她想,他们的身份亦是不符的,一个生活在社会底层,受尽白眼,另一个却是海内知名的革命元勋、青年俊杰。就像一个是麻雀,一个是凤凰,怎么可能在同一棵树上栖息呢?她也只能怀抱着似乎无望的希望,来麻醉日益疲惫的自己罢了。私心里,她是那么的想扑入他的怀中,寻求他的保护啊,但是,自己终究只是一个胆小鬼,连说出口的勇气都没有。
但是,时局已到了危急关头,对他们两人都是。董竹君知道老鸨总有一天会逼她卖身,她万般无奈。夏之时此时正在上海策划反袁起义,随时准备举义。
董竹君在那一天,终于鼓起勇气告诉了他,把自己的全部,自己的痛苦,自己的担忧全部告诉了他。然后,战战兢兢又满怀希望地看着他。夏之时沉思片刻,便对她说,我来帮你出去,然后我们两个结婚。
结婚!她顿时愣住了,她竟然从他的口中听到了这两个字,而且是对自己说的。她怀疑这是梦幻,是骗局,但是,这是确确实实的,是发自他真心的一句话,这话里没有一丝虚假。她看着他,看着这个被称为“夏爷”的男人,此时此刻,他已成为了自己的神明,除了眼泪,她想不出用其他什么来回答他了,但是这泪水,滴滴都写着“我愿意”三个字。
上海的反袁起义失败后,夏之时要逃往东京,临走前来找她,说要带她走。他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因为自己的身份与作为早晚会害了她。所以他要带她走,至少要保护她不受伤害。
她知道他要踏上流亡的路途了,如果跟他走,自己的下半生说不定就要在颠沛流离之中度过,说不定连一天安生的日子都无法拥有,说不定会与他一起共赴黄泉。明知如此,她还是跟他走了,她不在乎那种种的“说不定”,她只在乎能够跟他在一起。就算是地狱,只要他在自己身边,她也会微笑着一同前往。虽然她以前从未经历过,但是,这,大概就是爱情吧。
到了日本,他们就结婚了。穿上西式礼服,照了一张结婚照。照片里,夏之时仍旧是英俊潇洒,不改豪杰之气,而董竹君似乎有点紧张,似乎刻意与他保持了距离。
新婚夫妻,自然是浓情蜜意,夏之时还给原先没有名字的她起了“竹君”这个名字,希望她能像竹子那样高洁。
不过夏之时终究是做大事的,结婚不久,他就在东京加入中华革命党,跟随孙中山先生开始二次革命。与此同时,他把她送到了东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念书,在这里接受了现代教育的董竹君第一次获得了自由思考的权利,她也终于得以有机会思考自己的人生。
她的性格脾气颇为倔强直率,而他的倔强直率也是不输于她。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虽说开始会有一点幸福的感觉,但很快就会发现,对方反而成为了自己最大的敌人。在两人结婚之前,就有人相劝,说什么他们两人性格不合,早晚会分手。但当时的两人只顾相爱,哪里顾得上这些。
婚后,矛盾很快就显现了出来。不仅仅因为性格,还有其他各种因素。夏之时出身地主家庭,虽说参加革命,但是脑子里还是有着封建残毒,大男子主义、家长式作风,粗暴、专制,这些也就成为了刚接受完现代教育的董竹君反抗的焦点。
他要回国领导起义,临行之际,竟将一把枪交予她,叮嘱道:若遇危险,可以此防身;若做了对不起他的事,就用此自杀。听到这一句话的她,第一次感受到了夫权的恐怖。不仅如此,放心不下的他,居然还把远在上海读书的四弟叫到日本,名为伴二嫂读书,实则监视。这让她的心里很是不舒服,但是他马上就要奔赴战场了,她也就隐忍不发,不了了之。
他的事业做得有声有色,很快就达到了人生的第二个高潮。她的学业也进展得颇为顺利,毕业后,甚至还自学法语,准备赴法国留学。但是这很明显超过了他的忍耐极限,遂修书一封,催她尽快回四川。她无法,只得放弃留学,收拾行装,带着女儿,回到了四川的夏家。
(三)
夏家是典型的封建地主家庭,封闭、落后、守旧、固执,来到夏家生活的她感到十分不适,这里的空气让她感到窒息。
早在认识她的时候,他就告诉过她,自己已经娶妻,不过原配身体不好。到了这里,她并未受到刁难,婆婆、大夫人都待她很好。但是,她并未感到幸福。在这个大家庭里,处处都有搬弄是非的人,处处都是钩心斗角的事,这让她进一步认清了地主家庭的荒唐与无知。她意识到,如果自己再待在这里,那么总有一天,自己也会成为一件可悲的牺牲品。她是一个人,她要寻求更好的生活。
但这一想法与夏之时是根本相悖的。他绝不可能允许自己的女人抛头露面,去追求什么自由。即使他可以为了国家和民族的自由牺牲生命,也绝不允许自己的家人去接触自由的一角。这也是辛亥革命的悲剧。
不过这时的他显然已无法拥有对她的绝对掌控了。她的脾气也是异常暴躁,与他有的一拼,甚至还过于。有时在家里,他连吵架也超不过她,只得任由她放手去做。而他的事业也走了下坡路。四川爆发军阀混战,他有感于时事多变,且革命早已变质,不愿同流合污,遂辞职经商。日益苦闷的他居然还染上了抽鸦片的恶习。在这种情况下,再指责她,他自己也没有底气。
她相继创立了“富祥女子织袜厂”和出租黄包车的“飞鹰公司”,当然是夏家出的资。但她经营有方,还算挣了点儿小钱。
事业与爱情常常不能兼得,两者必择其一,很少有人能兼此二者,对她来说亦然。事业获得起步的她家庭生活却变得一团糟,主要是跟丈夫夏之时的关系越来越僵。夏之时本来就对女人抛头露面做生意不满,再加上自己事业失败,在不满外又加了一层嫉妒。他常跟朋友抱怨,说自己在家里没有地位,尤其是在女人面前。朋友的老婆在外边再凶,到了家里也得乖乖听话,而他的老婆在里在外都是一把手,他根本说了不算,也吵不过她。如此种种,怨言颇多,夫妻裂痕,渐渐扩大。
她愈益觉得夏家的气氛难以忍受,尤其是丈夫反对自己的态度,让自己伤心不已。所以,她决定离开这个家,然后靠自己的力量生活,活得像一个真正的人。当时夏之时尚在上海养病,她遂带着孩子和她的父母到了上海。都督夫人离家出走,这件大新闻自然上了报纸,夏之时看到后更是气得浑身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