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澜几乎找遍了巴塞罗那大大小小的大街小巷,直到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她才在阴冷潮湿的巷子里见到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初年。初年每每这个样子,一定是想到过去那些年的噩梦,她不了解,要有多伤,才能把一个女孩子逼到这样的地步。
蔚澜把初年扶起来,她惨白着脸,全无血色,嘴里呢喃着什么,只依稀能听到对不起三个字。“宋初年,别给我装无病呻吟了,清醒清醒,你的乔慕笙现在正在医院抢救,不想他死就立刻跟我去医院。”蔚澜恨透了这样的初年,没有生命力的,好像随时都会消失似的。
乔慕笙三个字很快让初年恢复些许神智,她怔怔地问:“他怎么了?”
蔚澜翻了翻白眼,顺手招来一辆的士,说:“为了追你从楼梯上滚下去了。”
初年心里一个咯噔,迅速上车,蔚澜紧随其后。乔慕笙当然没有蔚澜说的那么严重,但也好不到哪里去,他那惨白的脸,连蔚澜看了都心疼。看初年这丫头以后还敢不敢这么任性躲起来不见人。
推开病房门前,初年一度紧张到呼吸凌乱,在看到乔慕笙安静的闭目养神时,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来。她看着他静静在那里,五官轮廓深刻,令人移不开视线来。她的乔慕笙,一直都是那么好看的男人,年少的稚气和骄傲如今蜕变为成熟男子的内敛。
蔚澜推了她一把,小声在她耳边说:“他摔倒的时候伤到大腿根部了,疼的一度休克,现在刚从手术室出来,我把他送到医院后就急着出去找你了,你好好照顾他。”
初年抱抱蔚澜:“谢谢你。”
她真心感谢蔚澜,这几年,如果没有蔚澜在身边时不时帮助自己,初年不确定她是不是有勇气坚持到现在。蔚澜是肆意快乐的女孩子,与她截然相反,初年有时极羡慕蔚澜那样的生活姿态,蔚澜崇尚活在当下,喜欢什么就应该买给自己,不拘束,不痛苦,不哭,不难过。这样的人生纵然被人看成奢侈,却可以得到自由和快乐。
蔚澜耸了耸肩,冲初年眨了眨眼说:“你要是真想谢我就对自己好一点,我不想下次再在三更半夜的满大街找你了。”说完转身一溜烟不见了。
初年呆愣了一会儿,慢慢挪动步子到乔慕笙身边。他连睡着的时候眉心都是蹙着的,年少时他张扬的笑脸,真的已经离她越来越远了。可是怎么办呢乔慕笙,我喜欢着的,初识时你桀骜无谓的张扬笑容,怎么现在反而弄丢了呢?
初年闭了闭眼,就在那个空挡,她的手腕被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的乔慕笙飞快的抓住,乔慕笙半眯着眼,咧着嘴笑的像个偷吃了糖果的孩子:“抓住你了,这下你可跑不掉了。”
一股心酸一下子涌上初年的心头,她抚上他的额头,轻轻为他捋去额前的碎发:“干吗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明知道身体不好,何苦还追出来。”
乔慕笙把初年的手拉到跟前,放在唇边吻了吻她的手掌,他的手指微微颤着,却坚定有力的与她交握。如此光彩夺目的男子,若不是没了双腿,大概真的是世界上最好的男子了。
乔慕笙认真得看着初年,目光粲然,悠远宁静。“初年,以后不要这样跑掉,我会害怕。你也知道我无法追上你,你那样子跑出去叫我怎么能安心?”
初年愧疚的低了头。那时她只顾自己的情绪,从而忘了乔慕笙见她这样会有多担心多紧张。直到蔚澜告诉她他在医院,她才慢慢清醒过来,她竟忘了乔慕笙会担心自己。
初年靠在他胸口,乖顺的承诺:“再也不会了。”小手滑向他毛毯下的双腿,他身体用力一颤,握住她的手阻止她进一步窥探。初年从他手里轻轻挣开,轻柔的为他按摩大腿,抬头问他:“还疼不疼?”
乔慕笙紧绷神经,紧张的有些无措:“初年,不要碰那里了,没用的,早就没有知觉了。”
没有知觉了,又怎么会疼呢?
她却固执的摇头:“根部会疼的。我咨询过这方面的专家,你的腿并不是完全没有希望的,不可以连你自己都放弃。”
他在轮椅上度过了两年之久,早已对痊愈这样的词汇有了抵触,一次次希望,一次次失望,到后来他才明白没有希望也就不会再失望。他自己的腿,他又怎么不了解。
可初年晶亮的眼睛还是感染到了他,不自觉的放松下来,嘴角带出一抹淡然浅笑,他抚着她的发点头,他想初年真是老天给他的最好最美的礼物了。
两天后乔慕笙出了院,两人都极有默契的谁都没有提起那晚让初年情绪崩溃的原因。但问题还是来了,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无论你如何想要忘记,也磨灭不去它曾经存在的事实。厉言的再次造访像在平静的湖面上洒下一颗定时炸弹,谁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就会被引爆,炸的人头破血流,血肉模糊。
再见面,厉言看都未看初年一眼,目光锁定乔慕笙,冷声说:“你就这么不负责任,把公司丢在那里自己在异国他乡快活自在,好不舒坦。”
乔慕笙拧了拧眉,不同于以往的温和,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沉声道:“我们出去谈。”
厉言本也无心伤害初年,本能的侧身给乔慕笙让出道来,不曾想瘦小的初年却先一步拦住乔慕笙,表情固执态度坚决,“你身体才刚恢复,不适宜出去吹风,要说什么就在这里说,我出去。”
不及乔慕笙反驳,初年快速离开,他的目光始终紧随她,直到厉言轻声咳嗽出声,他才回过神来,脸上出现阴冷,是面对初年时从来没有过的表情。有些事初年不愿意说,并不代表他不知道。若那些事让初年感到难过,那么他大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他的初年已经受不得任何伤害了。
厉言深刻感觉到来自乔慕笙的敌意,他全不在意,目光犀利:“没想到时间过去两年,你对宋初年仍然念念不忘。这些年你对苏伊照拂有加,我真的以为你们会在一起。”
“苏伊只是朋友,像妹妹一样。”
两个男人各自心照不宣,不再谈论当年的那些风流事。厉言认真道:“你该回去了,公司没有你真的不行,你妹妹一个女孩子,根本不足以应付那些商场上老奸巨猾的狐狸们。”
乔慕笙好笑得看向厉言,冷笑起来:“这是我的家事,应该还轮不到厉总来插手吧?”
厉言一怔,他不知道这莫名其妙的敌意究竟来自何处,他早该料到,乔慕笙来了这里,就不会轻易再走。宋初年始终是乔慕笙心里一道痛,擦不去抹不掉。
曾经,年少时被称为好兄弟的两人,现在各怀心事,再也回不到那时心无芥蒂的年华。是什么改变了他们?不管是不是因为宋初年,不能否认的是他们的确曾为利益不择手段算计过对方。商场上就是如此,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
乔慕笙显然不想再跟厉言多费口舌,淡淡的下了逐客令:“你回吧,我自己的事自然有分寸,如果你对慕菲还有一丝真心,就多照拂她一些。外面冷,你让初年进来吧。”
乔慕笙的亲生妹妹乔慕菲,厉言在一年前就对其穷追不舍,乔慕笙看在眼里,没有反对。他是知道厉言曾经喜欢初年的,那时初年已经走了一年多,他想若是厉言真的能够放下,也是一件好事。但他未曾想到,厉言对乔慕菲更多的是另一种算计——倘若能娶对妻子,有些人至少可以少奋斗几年。厉言家世不差,强强联合这种事何乐而不为呢。
厉言走到门口,忽然回头问:“你和宋初年真的会在一起?即便你们可能真的没有未来?”
乔慕笙的目光瞬间凛冽起来,冷冷望向厉言,“我们有没有未来,不是你说了算。”
厉言终于还是没再说什么,猝然离开。有些话已经不必说出口,因为知道乔慕笙是决意不会再回头了。
初年孤身蹲坐在楼下的台阶上,双臂紧抱,目光空洞无神。曾以为再也不会见到那个带给她无数噩梦的男人,每每在午夜梦回被惊醒时,总是再也无法入睡,然后便睁着眼睛到天亮。天知道,她有害怕见到厉言。
身后响起高低不平的脚步声,她一个哆嗦,本能的侧身让出一条道来,那人已经在她背后停下脚步,居高临下的打量起她。两年不见,除了目光里多了一些更加坚毅的东西,她一点也没有变。仍像很多年前不谙世事的少女。
到如今,厉言发现对于宋初年,他真的还未完全介怀。对于年少时的冲动他曾经懊悔过,羞愤过,却从没有后悔过。如果再重来一次,也许他仍会做一样的选择。
“你怎么样了?”
突然而来的声音吓了初年一跳,她猛地起身退出好几步,一脸戒备看着厉言。那次的教训已经足够深刻,现在她能离他多远便多远,决不靠近一步。
厉言觉得好笑,靠在墙上戏谑道:“大白天的我能对你怎么样?你太紧张了初年。”
“不要叫我的名字。”初年大声吼过去,她厌恶这个男人,避如蛇蝎。
厉言一步步走近初年,他细细打量她,小巧的五官,白皙剔透的脸颊,还是他从前喜欢着的样子。如果……那时她真的就范与他在一起,他们现在又会是什么样子?
初年胃里痉挛般的难受起来,疼的额头冒出细密的冷汗来。她一手压住自己的胃,不想再跟这个男人再多一呆一秒钟,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本能的颤抖成了一团。就在即将跨上最后一层台阶的时候,手腕突的被人攫住。她浑身一震,那夜的噩梦再度回到脑海,她惊恐的啊一声尖叫出来。
厉言怎么也没想到她的反应会如此强烈,慌乱之下本能地想去捂住她的嘴巴。然而初年像个疯子一般哭闹,泪流满面的求他放过他,对他又是求又是撕咬,像一只受伤的小鹿,令人充满怜惜。
初年的尖叫引来了乔慕笙,乔慕笙气喘吁吁的赶到梯口,见到的竟是这样一副场景。厉言抓着初年的手,初年则哭的泪流满面,无助的求他放过她。
乔慕笙的心痛的呼吸急促起来。他的初年究竟曾经遇到过什么,才会如此害怕如此彷徨无助。他究竟错过了什么,把曾经独立坚强的初年变成现在这样?
“放手。”清冷的声音从乔慕笙喉咙逸出,他的心尖儿明是颤的厉害,仍要强装镇定的让厉言放开初年。
厉言眼角瞥见轮椅上的男人,终是慢慢放开了手。初年哭成一团,不能自已。
乔慕笙朝初年招手,把手伸到她面前:“初年乖,到我这里来,什么都别怕,来我这里。”
这声音仿佛有一股强大的魔力,让颤悠着哭泣的初年渐渐停止了抽噎,抬起茫然无措的头怔怔注视他,他的目光充满怜爱,如冬日里倾斜下来的阳光般温暖动人,一瞬填满她空虚已久干涸的心。初年着了魔般的,把手放到他略显粗糙的掌心,然后被握住,被牵引着走出那片黑暗泥沼中。
永远只有乔慕笙,才能抚平初年心里的恐惧与不安。除了他,谁都无法带给她那样的安全感。厉言沉默苦笑,还能说什么?还要证明什么?她会为乔慕笙平静下来,会在神经错乱时仍记得那是乔慕笙,他早就已经一败涂地,却骄傲的至今不肯认输。如今亲眼看到,再无话可说。
初年在乔慕笙的安抚下睡了一个很长的安稳觉。她一直从下去睡到了晚上,醒来时已近午夜。房间内只亮了一盏昏黄的小台灯,她素有开灯睡觉的习惯。周遭十分安静,连窗外车子急刹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转头看了很久,独独不见乔慕笙。
她在阳台上找到了面朝天空而坐的乔慕笙。他挺着背,英俊动人。这样好的男子,却偏偏已经无法再站起来。初年一阵心酸,想过去把他推进屋,他的电话铃声猛然打住她的脚步声。
电话响了很久,乔慕笙才怏怏接起。
初年听到他说:“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回来,也可能从此再也不回来了,公司的事你看着办吧。”
“……”
“我有比我的公司我的工作更重要的东西,如果你真的理解我,就不该在这个时候催促我赶快回公司,你明明知道,现在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
“……”
“乔慕菲,不要拿爸妈的遗言来压我,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有选择自己想要什么的权利。”电话那头的人一定是说了什么话触怒到了他,才会让一向温和的乔慕笙说话如此严厉。
记忆里面,乔慕笙是绝对的翩翩公子哥,他修养极好,从不乱发脾气,说话举止优雅得体,曾经不知迷惑了多少女孩子的眼。而现在的他,除了不再像以前那么爱笑,其他都未曾改变。初年以为,时间可以改变很多,包括曾经以为会地老天荒的爱情。这些年,对于乔慕笙,她越来越不敢再奢望,因为那样深入骨髓的痛,她确信自己没有勇气再承受第二次。
乔慕笙回身,意外与初年迷离的目光汇合。他捏了捏手里的电话,思忖着她听到了多少。
初年把他推回房间,蹲下来把头靠在他腿上,感觉他修长的手指抚弄着自己的发丝,“回去吧,你应该去更需要你的地方。”
发丝上的大手一顿,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他霸道的把她的头抬起,问:“你不需要我吗?”
初年摇摇头:“我不需要任何人,我不习惯依赖别人,从前的过往教会我人必须独立,才能强大。乔慕笙,我已经过了需要你的年纪。”
多伤感的一句话,曾经彼此需要,现在却练就一身不再需要的本事。她怕了,怕自己已经要不起了,怕时间终究已经拆散了他们,现在的种种,不过虚无的幻境。
乔慕笙的心一下子苦涩起来,疼痛让他微躬了背,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让初年留在自己身边,此时他只想做一个任性的孩子,把她绑在身边再不许她离开。
可,是不是失去的,真的再也无法重来?
乔慕笙笑了,终究有太多不舍,有责任,有很多他该做不该做的事,他坚定而认真的对初年说:“你陪我回国,否则我就赖在这里,一辈子不离开。”
初年忽然冷笑:“乔慕笙,你真的以为这样就吃定了我?你以为,我还是多年前的我,傻的眼里心里只有你一个人的我?”
语言可以对一个人造成多大的杀伤,乔慕笙现在才真正明白。原来有一天,当初年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的心可以疼的这样绝望,甚至连想要抱一抱她都没了勇气。他干哑着喉咙,在初年面前像极了一个无所遁形的狼狈者。
他低着头,额前的刘海这住他的双眼,初年忽而不忍,却一次次得告诉自己别再回头,忘了曾经受过的伤了吗?忘了那些不堪的往事了吗?这些,都是他给予她的。
那夜乔慕笙最后说的一句话是:“初年,我没有吃定你,我只是怕了,哪怕有一丝能够抓住你的机会我都不愿再放开。我不想让自己遗憾。现在我做的,都是为了能够和你在一起。仅此而已。”
那之后便是他们之间少有的冷战。从少年花开到彼此成熟,他们之间鲜少会有冷战发生,印象最深的那次,也不过是那年七夕见到乔慕笙与苏伊在一起,然后彼此争执,各自冷战,不曾想那一次,是唯一也是最后一次冷战。
往事不堪回首。
初年的工作开始忙碌起来,常常早出晚归,担心乔慕笙一个人在家,又狠起心肠来不让他乱了自己的心。她如此矛盾,想爱又不敢再爱。她会在早晨出门前为他准备好一天的吃食,然后几近午夜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往往她回去的时候乔慕笙已经睡下了,不知道是真的睡了还是不愿意见到她,总之她每每到家,他的房门总是紧闭的。
那样算下来,他们竟有整整一星期没再见到过对方。
初年想那样也好,长痛不如短痛。就在几个月前,她真的有想过要和乔慕笙在一起,是厉言的出现将她打醒,让她意识到她和乔慕笙之间有那么多的阻隔,千山万水也不足以概括他们两人现有的距离。
有时候就是这样,不在一起时拼了命想在一起,在一起之后又开始彷徨迷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