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恶气窜上吴明脑门，他把手一甩：“我不懂！”丢下小黄自个儿走了。走出几步，才感觉这种口气对待小黄有点委屈了人家。小黄不过是小小的党委秘书，他有什么权力把党委研究的情况透露出来呢？何况连几位局长都对他吴明敬而远之。吴明回头想对小黄道一声歉的，见小黄已经闪进自己办公室了，心里不由一阵惆怅。“我为什么不能名正言顺地去找几个局长当面问问清楚呢？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怕什么呢！”吴明心下这么想。这么一想，他心中又平稳多了，想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先找找他的老同学宋副局长打昕打昕内情，再作打算。
这天下班，吴明从窗户看见宋仁义上了接送他的汽车，急忙追了过去：“宋局长，我和你说个事。”
宋仁义当时脸上一愣，马上镇静下来，从车里探出脑袋，笑着说：“我有件急事等着办，有什么事改天再说，行不行？”
“就耽搁您大驾一分钟，总不会影响你这位大局长办事吧！”
“老兄，你别这么刻薄好不好？好好好好，什么事说吧，简短一点！”宋仁义苦笑着说。
“我上学的事，党委是怎么研究的？”
“哎哟哟哟！”宋仁义用于连连拍打着脑门，“看我这熊记性，怎么把这事给忘了呢！”半晌又说道：“哎，不对啊，上学的事你不说陈刘两位局长都晓得了吗？怎么我忘了，他二位在党委会怎么也只字未提的呢？怪事。这样吧，党委明天还要开会，我一定在会上提出来，一定！就这么说了，我走了。”宋仁义边说边将脑袋缩进了车子。吴明还想说什么，见汽车已经启动了，只好作罢。
第二天下午下班之后，吴明又在宋仁义住的楼下截住了他。没等吴明张口，宋仁义使主动打招呼，然后面有难色地说：
“党委意见不统一！”停停又说，“别急，慢慢来。我再给你争取争取！”晚上，吴明又各自找了陈局长和刘局长，他俩的口径和宋仁义一致，说“党委意见不统一，也都答应给争取争取”。这就怪了，三个党委成员都说意见不统一，到底是谁的意见不统一？三人都表示给争取争取，到底是谁争取谁呢？吴明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透。
又过了两天，吴明又去找了宋仁义。这次宋仁义倒是放出了明白话：“党委的意见不同意你去……党委确实有难处，我争取几次都不行，你看……我在想，如果你提出停薪留职去上学的话，我想局党委会考虑你的意见的……”
“我没这么想过，也不可能这么想！我又不是个体户，又不是去下海经商，停的哪门子薪，留的哪门子职！我去上学是不是还要我每月上缴局里多少多少钱啊！”
“你别这么激动嘛！”宋仁义把话说得软软的，“我也是为老同学考虑。这学万一不能上的话，确实令人惋惜！我想，假如你主动向局党委提出停薪留职去上学，我想党委会同意的。将来如有人攀比你去上学的话，党委也好说话！当然，主意还得你自己拿。假如你同意的话，党委由我去说。经费上有困难的话，我替你想办法。谁叫我们是老同学的呢！”
“谢了！”吴明重重地说。然后掉头就走。他怕他在宋仁义面前控制不住感情，更怕不昕话的眼泪让他丢掉男人的颜面。
此时已是早春二月的天气，黄河岸边的垂柳已经轻轻地撩人眼帘。树旁的石桌子一圈围了许多给人看于相的人。吴明挤了进去，二话没说，把于往石桌面上一摊，对那个看于相的白胡子老头说：“给我看看，看我是什么命！”
九
吴明是被叶教授拽着耳朵从人群里拽出来的。
你怎么变得这么庸俗？地地道道的小市民！”叶教授丢开于，累得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你看我不像个小市民吗，叶老？”吴明反问。不时用于揉搓那只被踌红了的耳朵。
“是不是在体验生活？”“也许是吧！”
“你上学的事怎么样了？”叶教授在石凳子上坐下。“这不正在算命嘛！”
“我没工夫和你扯淡。说，到底怎么样了！”“局里不同意！”
“不同意？”
“不同意。他们说局里想上学的人很多，又强调说与我的专业不对口……”“想上不等于就能上！”叶教授打断吴明的话，于中的拐杖不住地敲着水泥地，“什么叫专业对口？这是为国家培养人才他们懂不懂？彻头彻尾的官僚主义、本位主义！”
“局里一位头头暗地和我透露，如果真要上，可以停薪留职去上。”
这不是明摆着不让上嘛！不给学费不给工资叫人家怎么上？就算是能借到学费，将来怎么还？就凭你那点儿微薄的工资嘛！再说，没有工资，叫人家饿着肚皮去上学吗？再有，老婆孩子谁来养活？难道就因为去上大学就不要老婆孩子了吗？劳改犯还得给饭吃呢，何况去读书呢！”略顿又说道，“他们凭什么不给人家工资？工资是国家给的，他们有什么权力卡掉！”叶教授越说越气，脸涨得通红。满头白发像把盖满雪的草垛子在西北风中不住地颤抖。
“走！”叶教授猛地站起身。
“上哪儿？”吴明急忙上前扶着站立不稳的叶教授。叶教授一把推开吴明的手，说：“上市政府！”“叶老，你身体不好，别……”吴明劝道。
我身体怎么啦？好得很！我带你去找市长说理，你要是怕，我自个儿去！”
吴明深知叶教授的脾气，劝也是枉然，只好默默地跟在老头的后面。一路上，叶教授像是跟谁生了大气似的，一句话也不说，只顾自个儿颐横地在前头走，连拐杖都不柱，走得飞快。
到了市政府，接待叶教授和吴明的是分管文化系统田副市长的一位秘书。
“我叫张云海。”
那位秘书一见叶教授，马上自报家门。
“叶老，您认不得我了？您带过我文艺理论课呢！”张秘书满脸的惊喜神情，边让座边刷杯泡茶拿烟。
叶教授说：“你不要忙乎，你既然是我的学生，就烦你和田市长通报一下，告诉他，离休教授叶仲山要见他，请他赏个脸！”
“哟，田副市长去省里开会去了。”张秘书感觉对不住恩师的样子，嘴里连连说：“真不凑巧，真不凑巧！”
“要几天回来？”叶教授问。
“一个星期的会，今早刚走。”稍停张秘书又说，“什么事情？能不能先告诉我，等田市长回来，我向他汇报，您看行不行？”叶教授想了想，说：“不了，等田市长回来当面谈吧。”
“那子，那子。”
张秘书毕恭毕敬地把叶教授和吴明送下了楼，又坚持非要送到市政府大门口。
“离开学还有多少日子？”走了一段路，叶教授停下来问吴明。“整整还有半个月。”
“你个人的态度如何？”
“局里不同意，恐怕只有办停薪留职。”
“这是什么昆账逻辑。”叶教授怒不可遏，稍时又问道：“什么时候交学费？”
“通知要求开学一周前将学费寄出。”
叶教授默默地向前走去，稍时又停下说：“学费问题我来帮你想办法，你做子上学的准备。工资问题，等市长回来我去找他。记住，再困难，这学也得上，即使是摔锅卖铁也得上，要有这个决心。”
“我有这个决心！”吴明说。
“这就对了！”叶教授握着吴明的手，还想说什么的又没说，拄着拐杖走了。
刚开春不久，傍晚天还有点凉。吴明望着叶教授那瘦小的身影融进了被残阳渗透了的公交车候车站的人流里，眼窝里不觉有股暖流往外蠕动着。
十
说是这么说，吴明总不能叫叶老为他上学筹借学费。即使摔锅卖铁，也不能让叶老为他操心。当然锅不能摔，因为废铁值不了几个钱。再说，人活着总要吃饭，没有锅昨吃饭！
吴明也曾想过，和别人先借钱上学，等以后有了钱再还人家。可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个亲戚朋友是腰缠万贯的，一般家庭，谁有几万元闲钱借给他呢？况且，即使有人或者也有这个力量借钱给他去上学，他何时才能还人家？又指望什么还人家？听说上学期间功课很紧，就算他吴明点灯熬油爬格子出来几千字州或万把字的作品，情费又有几何？他不能指望这个，也从来没指望过这个。如果想挣钱的话，他不如倒腾两篮鸡蛋几篓鳝鱼什么的，保证比这爬格子挣钱要多得多，而且挣得也容易。当然这还是小倒。要是大倒的话，比如彩电、冰箱、摄像机、水泥、钢铁、化肥、农药，等等，什么紧张倒腾什么，什么来钱倒腾什么，三年不要，他吴明起码是个百万富翁。比如，哪哪受灾，哪哪学校校舍明塌，哪哪人得了肾功能衰竭、恶性肿瘤什么的，他会毫不犹豫地捐个三万五万的。可他如今连万儿八千也拿不出！吴明并不认为自己可悲，他觉得只有这样才会促使他进取心更强，生活得更充实。假如他们这样的家庭要什么有什么，想吃什么吃什么，要住大房子给你一座小洋楼，要汽车给你一辆“宝马”！那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倒不如，想吃烧鸡的时候，在摊子面前徘徊半天，才一狠心买了一只，回家一家人客客气气你推我让谁也不愿先动筷，老婆孩子挤在一间十几平方的屋里热热乎乎地舒舒服服地过日子。当然不是说，他吴明不想吃好穿好住好，但这些条件要靠真正的劳动去换取。
一分钱能难倒英雄汉，更何况这么多的钱呢！吴明生平第一次犯起难来。他想到家中的财产，唯一能变卖的是那台获奖得来的二十一寸东芝牌彩电和那台攒了好多年才买来的一百六十立升香雪牌电冰箱，这是他们最值钱的东西，其余的没什么值钱毛了。家具破破烂烂，一台老掉牙红灯牌收录机只能收不能录，一台十二寸台扇光转不摇头，这些东西送都送不出去，别说卖了！再么还有两柜子书。书是吴明的命，即使是饿死，他也舍不得卖的。想来想去，只有彩电冰箱可以变卖一部分钱。
晚上睡觉时，吴明把想法和妻子说了。
妻子不但满口应承，而且还劝道：“只要你能上学，这有什么呢？将来有钱再置嘛！式样质量也许比现在还好呢！”
多么贤惠善良的妻子啊！吴明抱着妻子许久，说：“谢谢你，谢谢你！”“谁跟谁呢！”妻子微微一笑，却笑出了两眼泪花，在灯光里一闪一闪的。她急忙背过脸去，说：“你快松手，勒得我好疼呢！”买东西难，卖东西更难。吴明跑了两三天家电市场才体会到。
吴明不想惊动他的那几个有点门路的同学和朋友，一则怕难为情，二来如果他们晓得了他吴明的难处，不用煽动，他们都会把身上掏得一个子儿不剩！要是那样，他的心就更加不安了。
一天，吴明又到家电商场去，碰见一个中年男人望着柜台里的要票的彩电摇着头，他忙上前搭机：
“师傅，你要买彩电吗？”“你有吗？”那个中年男人反问。
“我有一台二十一寸东芝牌的，已看了几个月。我按平价给你，再低一点也行。”
“你为什么要卖？”中年男人疑疑惑惑望着吴明。“我急等钱用。”
“不会是机子有毛病吧？”
也难怪那个中年男人这么说，如今彩电价高还要票，哪有这么好的事？“要不信，你可以当场试看。再说我有门牌号码，有名有姓的，不好你再给我送回来。”
吴明将那个半信半疑的中年男人领到了家，打开电视机让他看。“效果是不错。”中年男人看后说：“不过，我得找个内行的人来瞧瞧，
几千块钱的东西……是不是？”“那当然。”吴明赶紧说。
“冰箱卖不卖？”中年男人听见墙拐角的冰箱响了起来，就随便问一句。“卖！”吴明心中一阵酸楚。
“好，明天我带个人来，当场验货，当场交钱怎么样？”“随你的便。”吴明说。接着送中年男人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