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靠边闪》中的心理咨询服务
如果咨询师过深地卷入来访者的生活,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
诗出张旭《山中留客》。
和其他心理咨询的电影相比,《老大靠边闪》(Analyze This)这部电影有它的特色:把心理咨询师还原为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个只戴着职业面具的工作者。把心理咨询师与黑帮老大的生活联系在一起,让其走出心理咨询室帮助这个特殊的当事人。
第一次咨询:闯进心理咨询室的来访者
在影片中,Paul是个黑帮老大。不说杀人如麻,也是恶贯满盈。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人到中年时遭遇了危机。按照心理诊断标准,他至少可以被诊断为神经症中的焦虑症,主要特征是惊恐发作,三周发作八次,每次的特征都是呼吸困难,有濒死体验。于是他到医院去做心脏检查,想要确诊是心脏病。当医生给出的诊断结论是焦虑引起的身体不适后,不能接受这一点的Paul把医生暴打一顿。他想方设法证明自己的不适是由于生理原因引起的。“自己的心理出了问题”,这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一样威胁着他。于是他想到偷偷摸摸间接求助于心理医生。咨询有以下场景:
第一次咨询:由于“黑帮老大”这个标签,Paul无法接受自己身上出现的问题。他只能借为朋友咨询为名,到咨询室找到Ben。
来访者:你知道我吗?
咨询师:我知道。
来访者:不,你不知道。
咨询师:好。
来访者:你在报纸上看过我的照片?
咨询师:是的。
来访者:不。
咨询师:我从不看报纸。
来访者:(指着Ben)坐下。
咨询师:(顺从地应声坐下,坐在面巾纸盒上。发现这一点后把纸盒挪出。顺从和害怕的形象,与他引导来访者要“坚持自己”形成鲜明对比。)
来访者:你这里没有盒子吧?
咨询师:盒子?
来访者:用来录音那种。
咨询师:没有录音,我只记笔记。
Ben开始解释撞车事件。他以为这个赫赫有名的黑社会头子是为了撞车而找自己算账的,恳请对方不要杀了自己。而Paul却和他谈起音乐和歌手,以让其放松,告诉他不是为了车子而来。
来访者:我有个朋友需要看心理医生,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咨询师:请说吧。(松了一口气,恢复了自如。)
来访者:我们要怎么做?坐下谈吗?
咨询师:请随尊便。(往自己习惯的主位上去坐,却被Paul抢了先,坐在了平常来访者坐的位置上。Paul一下子就有了主人的优势。而Ben则浑身不自在,甚至要松一下领带以掩饰紧张。)
来访者:那我们该怎么开始?(Paul坐得舒舒服服,像个咨询师一样掌握着主动权。)
咨询师:为什么不从你先开始,说说自己为什么需要接受心理治疗?(Ben进入到心理咨询师的角色,用了自己惯用的开场。)
来访者:我不需要咨询,我刚才说过了,我是为朋友来的。你应该是个好的倾听者,但你这个家伙连我几秒钟前说过的话都记不得!
咨询师:对不起!对不起!我非常抱歉!
来访者:老实说,医生,到目前为止我对你的服务并不满意!
咨询师:我非常抱歉!这是我的错!让我们从头开始。你为何不谈你的朋友?(可能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强势的来访者,身份这么特殊的来访者。)
来访者:我的朋友是个非常有权势的人,世界上没有什么他对付不了的事情。但突然有一天他就崩溃了,他无缘无故地哭,晚上睡不着。他无法再与朋友相处,不信任他们,想要离开他们。但这些人都是一辈子的朋友了。他还有突发性的窒息、晕眩、胸痛,还有马上就要死掉的感觉。
咨询师:惊恐发作。
来访者:你们这些家伙怎么老喜欢提他妈的这个词?谁说惊恐了?!谁说惊恐了?!
咨询师:不是惊恐,是胸痛、头晕、透不过气。
来访者:我的朋友想知道该如何让这种情况不再发生。
咨询师:我要斗胆说一句:你的朋友就是你吧?(眼睛有些紧张,盯着Paul。)
来访者:(对视片刻后,用手指着Ben说)
你真是天才啊!我的朋友,你真是天才!你一眼看透了我,难怪要干这一行。
当Paul要Ben给出解决方案时,Ben首先提出吃药,被Paul否定。Paul提出让Ben做自己的心理医生。在Ben再三推辞后Paul追问出了度假宾馆。本打算坚持自己立场的Ben很轻易就放弃了自己的主张。Paul打算利用Ben的假期做咨询。在Paul离开前,他说:
“说来好笑,当我说出来后,我觉得轻松多了。我觉得如释重负。你真行!谢谢你医生!”
Ben在一头雾水中被Paul称为“有天赋的医生”,而Paul在离开前对他的脸又拧又拍,更让他不知做何表示——在短暂的会面中,完全是Paul占了主导地位。不是Ben的咨询功底深厚,而是Paul说出了自己的问题,承认自己有问题,这让他的第三重焦虑减轻——第一重焦虑是由焦虑症引起的,第二重焦虑是由担心惊恐发作引起的,第三重焦虑是由无法接受自己是个有问题的人引起的。
这段场景对Ben充满了嘲讽:当他面对来访者时,有很多指导和睿智;而当他面对黑帮老大时,就不知所措,所有教导来访者的原则都不见了,只剩保命要紧。这个场景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咨访关系越纯粹越好。一旦有其他关系纠缠其中,咨询很难进行。
第二次咨询:基本信任关系建立
当Paul发现自己在性生活中不能像以前那样雄性勃勃后,马上派人半夜把Ben从床上抓过来咨询。Paul指责Ben对自己没有帮助,而Ben对自己半夜被抓来一肚子怒气。Ben在两人的争吵中要愤然离去,而Paul像个孩子一样哇哇大哭起来。Ben决定留下来帮助Paul。尽管Paul对自己出现不举的次数遮遮掩掩,开始说只有一次,最后坦白有八次,但Ben的一句分析让Paul阴云顿扫、重振雄风:“你生理上没有问题,目前的问题只是压力带来的,而压力可能来自你的好友被杀。”这个解释让他一下子释怀。本来Ben断言两个星期内无法解决的问题,Paul在几分钟之内就得到了解决。
在这个咨询场景中,尽管并不像正式的心理咨询,但Paul已对Ben产生了基本信任。这从他毫无顾忌地哇哇大哭中可以看出。对喜怒不形于色的黑社会老大来说,这种痛哭流涕可以说是非常信任的表现。Ben正是被这种信任打动。其实在两次咨询中,Ben并没有真正帮助到Paul,而Paul的自我揭示、情绪宣泄和释放是真正起作用的因素。因为没有触及核心问题,Paul的惊恐发作仍不时出现。
第三次咨询:担心惊恐发作
由于Paul担心惊恐发作而把Ben从观看表演的台上强行拉来咨询。Ben关注的是Paul与父亲的关系。Paul谈到在12岁时父亲因心脏病发作去世,以前父子关系较好,但是父亲在去世前,反对Paul加入帮派,因而Paul对父亲有意见。当Ben问到Paul对父亲去世的感受时,Paul说感到痛快,Ben确认是否有内疚感,Paul说没有,反而问Ben为什么应该有,又不是他杀死父亲的。Ben用俄狄普斯情结来解释,被Paul臭骂一顿,Ben搬出弗洛伊德作挡箭牌。
担心惊恐发作确实是焦虑症当事人的重要特征。Paul正是表现出这样的特征。Ben从父子关系入手,其方向是正确的。但由于Paul的善于掩饰,Ben没有看出Paul对父亲的死有内疚感。对Paul这种当事人,用深奥的理论说服他们是不可能的。他们需要的是现实的、有行动力的语言。在有些来访者那里,当咨询师用一些深奥的专业名词去解释其现象时,来访者可能会对咨询师更加尊敬或钦佩,但对黑帮老大来说,这样的做法只会让他反感。
第四次到第六次咨询:咨询师和来访者的生活纠缠在一起
度假时的咨询
第四次咨询:这是一次非常短暂的咨询。Paul想了解自己所做梦的含义,把Ben从晚宴上拖出来。怒气冲冲的Ben拒绝释梦。Paul以朋友的身份出现在晚宴上,把自己的家庭介绍给Ben和其未婚妻的家庭,并且向Ben的未婚妻赠送婚礼礼物。现在已不再是Ben和Paul的关系纠缠在一起,而是双方的家庭也卷入了。
第五次咨询:和前几次不同,这次是Ben主动找上门去的,因为Ben的婚礼仪式被Paul间接地破坏了:暗杀Paul的杀手被从7楼扔下,砸在了婚礼现场,婚礼仪式中断。Ben冲上去找Paul算账。面对Paul的苦水,Ben用行为疗法帮助他:让他给派暗杀者的对头打电话,揭示自己的情绪:“我很愤怒!”而当Ben告诉Paul自己常用打枕头的方式来发泄愤怒后,Paul拔枪射击枕头,Ben目瞪口呆。Ben本来是想跟Paul一刀两断的,但双方发泄完情绪后相互信任感反而更深。Paul第一次问Ben:“我该怎么办?”于是就有了滑稽的一幕:黑社会老大不按自己的话语系统说话,而在咨询师的指导下对另一个黑帮头目揭示自己情绪的情境。显然这种沟通方式在黑帮是行不通的,但这个举动本身赢得了Ben继续帮助Paul的决定。
第六次:这次咨询是在教堂里。Ben从介入调查的联邦特工那里知道全国黑帮很快就要开会,加上他自己出现恶梦,他焦虑地告诉Paul“时间不多了”。他其实是带了一腔正义感在帮助Paul,知道这个会议对Paul的重要性,也知道Paul在此之前做出决定对其人生都非常重要。Ben通过自己的梦感悟到Paul咨询的重点是与父亲的关系。当他开始着手这一点时,遭到Paul的强烈阻抗。Paul甚至采用对Ben进行心理分析的方式阻抗,指出Ben自己与父亲的关系是有问题的。Ben带着满心失望离开。
第七次咨询:枪口下的咨询
由于Ben相信了联邦特工带来的信息“Paul将杀死你”,他配合地带着窃听器与Paul共进晚餐。当他得知Paul的父亲就是在同一家餐馆被枪杀时,突然悟到Paul其实是向自己伸出求援之手。他在洗手间拆除了窃听器。但Paul认定Ben已经背叛自己,决定亲手毙了他。Ben在被枪指着时对Paul进行咨询。Paul渐渐回想起当时的场景:杀手扮成侍者走近,自己当时最先发现可疑之处,那个人的裤子太高级了!但没有告诉父亲,眼睁睁看着父亲被杀。他内心有深重的罪孽感,他认为是自己杀了父亲。说出来之后,他抱着Ben痛哭。Ben轻拍着这个几分钟之前还要杀死自己的人,告诉他:“你救不了父亲。”而Paul的惊恐症状又一次发作,在杀手袭来时竟然只是瘫软在地上,慌乱中Ben一口气杀死了两个杀手。影片中的精彩片断如下:
咨询师:我可以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吗?(Paul在其身旁用枪指着其头。)
来访者:什么?
咨询师:你点了什么菜?(这是一个事实性的问题,没有任何威胁性。它不是谋杀事件的关键细节,因而也不是非常敏感的。这样具体的问题更有可能带对方回到过去。)
来访者:什么?
咨询师:你点了什么菜?
来访者:什么时候?
咨询师:你父亲被杀的那个晚上。你们吃了些什么?
来访者:我他妈的怎么知道?
咨询师:想不起来了?
来访者:那是35年前的事情了。
咨询师:那你父亲吃的是什么菜?
来访者:我告诉了你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咨询师:想想看。这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你父亲在吃什么?
来访者:(长久沉默,认真回溯)
意大利面。
咨询师:很好。你呢?(小心翼翼地转身面对来访者,眼睛瞟了几下对方手中的手枪。)
来访者:我吃的是意大利方饺。(开始进入当时的场景,进入来访者的角色。)
咨询师:当时菜已经上好了吗?(非常具体的问题,帮助Paul回到当时。)
来访者:服务员正在上菜。
咨询师:你看到杀手走过来了吗?(又是封闭式问题,想让Paul跟着他的思路走。)
来访者:看到了其中一个,穿得像个打杂的。
咨询师:你父亲也看到了吗?(封闭式问题。是一个关键问题。)
来访者:没。但我知道那个人不对劲。
咨询师:为什么,Paul?(称呼对方的名字,重新建立两人的信任关系。)
来访者:对一个打杂的人来说,他的裤子太高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