咨询师:不,你不知道,这不是你的错。(往前走一步,眼睛直视着Will。)
来访者:我知道。(盯着Sean,站起身来。)
咨询师:这不是你的错。(手从口袋中拿出,再向前走一步。)
来访者:是的。(眼睛低垂,不再说话,表情沉重。)
咨询师:这不是你的错。(再往前走一步。)
来访者:别来烦我。(抬起眼来看Sean,眼里满是泪水,满是愤怒,脸上也有泪痕。)
咨询师:这不是你的错。(继续看着Will,继续走近Will。)
来访者:别来烦我!(双手猛地把Sean往外推。泪水控制不住地流下来。)
咨询师:这不是你的错,这不是你的错。(走得更近。)
来访者:(Will双手掩脸,痛哭起来。)
咨询师:这不是你的错。(抚摸Will的脖子,安慰他。)
来访者:(Will抱住Sean大哭起来,哭得荡气回肠。)
这次咨询是一次转折点:Will终于敢于面对自己的过去,并且敢于在别人面前放声大哭。他内心那种深深的内疚感、那种自己配不上任何人、任何事的负面感受得到宣泄。他就像凤凰涅槃一样得到了重生。那种厚厚的保护壳在那一刻剥落,内心里那些柔和的、温柔的东西第一次旁若无人地钻出来,和他的外在自我融合在一起。他的整个心灵为之一震,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畅通。尽管不能保证Will就此脱去他的壳,但他至少体验过这种感受,至少在这种体验中暴露过,他知道自己是安全的。如果需要,他可以再次体验。
值得注意的是Will对Sean的那一推,那其实是一种移情,在那一瞬间,他把Sean当成了虐待自己的养父,有无限的恨意在心头。Sean非常理解这一点,所以他坚持重复那一句“魔咒”:“这不是你的错。”当Will抱住Sean痛哭时,是把对父亲爱的渴望移情到Sean身上,成为正向的移情。这种正向移情弥补了Will内心缺失的父爱。而“这不是你的错”之所以成为一句“魔咒”,能够软化Will的防御外壳,是因为Sean看到Will内心对自己被虐待、被抛弃的经历有深深的自罪感,在归因方式上归因于自己而不是环境、施虐者,因而充满了自责,甚至会用某种方式进行自虐或自罚。Will住在贫民窟,干体力活儿,不时打架斗殴进监狱,糟蹋自己的天赋,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一种自虐。影片没有交待他为什么会有这种自罪感,但推测是由于他母亲或其他家庭成员的去世,他觉得是自己没有尽到保护之责,不配舒舒服服地活在世界上,只有遭受惩罚才是赎罪之道。Sean有和Will相似的成长经历,他看Will有时就像看年轻时的自己,所以能用慧眼看到这一层,突破其内心防线,到达Will的内心深处。
第八次:咨询结束
最后一次咨询场景
最后一次咨询,Will相当放松,腿翘在桌上,但语气和语调却前所未有地严肃和尊重。他告诉Sean自己选择了工作,并确认是自己想要的。在Sean告诉他时间到了后,Will不愿起身。Sean用“不用谢”堵住了他的感谢之言。当Will流露出恋恋不舍、问是否能保持联系时,Sean给了一个承诺:“你可以打电话给我。”两人在拥抱中结束咨询。
Will在咨询结束时表现出来的恋恋不舍,其实是咨询中常见的情况:来访者对咨询师产生正向移情,建立了依恋关系,对结束咨询感到不安,对自己将要独立面对生活感到不安。有经验的咨询师会较好地处理结束关系。向来访者承诺:“如果你将来有咨询的需要,随时可以打电话预约”,是一种让来访者安心的方法。还有些咨询师会采取渐进结束式,即从每周一次面谈变为两周一次、一月一次、三个月一次,让来访者有一个适应过程。还有些咨询师在咨询开始时就设定了咨询结束的时间,来访者清楚地知道自己处于进程中的哪一步。采用哪一种方式结束,和咨询目标、咨询师采用的方法以及来访者的类型有关。
当Will拥抱Sean时,他还不忘记幽默一下:“这不符合咨访关系的规定吧?”Sean回应道:“除非你对我进行性骚扰。”虽然是幽默,但也提出了一个问题:咨询师和来访者是否应该有身体接触?这是一个颇有争议性的问题。大家公认的一点是:那些带着性意味的身体接触是不当的。而那些非性色彩的身体接触呢?有些专业人士强烈反对,认为任何身体接触都应避免,很多来访者对咨询师的投诉或诉讼都是由身体接触引起。咨询师出于好心的身体接触并不一定能被来访者理解,来访者可能会有曲解或误解。还有些专业人士赞同,认为恰当的身体接触能够推进信任关系,使咨询走得更深入。显然Sean是第二种观点的实践者。在影片的情境中,两次拥抱达到了较好的效果。区分是否应该有非性意味身体接触的一个标准是:这是为了来访者的利益?还是为了咨询师的身体需要?
在Will走到门口时,Sean又轻轻说了一句:“祝你好运,我的孩子。”这其实是Sean对Will的反移情:他一直把Will看作是青年时代的自己,看作自己的儿子,所以他在咨询中饱含了真情和深情。Will是能够挑战他的人,是能够和他心灵进行对话的人。他本人也从这种关系中受益。如果咨询师处理不好这种反移情,会对来访者造成不良影响。而Sean富有咨询经验,非常有分寸地处理这种反移情,使这种关系为来访者服务。
Will社会支持系统的分析
Will从天才变为人才,除了咨询师的帮助,还有其社会支持系统全方位的帮助。最初,Will最重要的社会支持系统应该是他身边的三个同龄伙伴。虽然他们智商平平,举止粗俗,社会地位低下,但他们讲义气,崇拜Will,让Will有安全感。在Will迷惘之际,其中一位伙伴劝告Will:你和我们不一样,你应该把你的天赋用好。我最盼望的事情是有一天我敲门时你没有来开门,因为你已经做你应该做的事情去了。这对Will是很大的触动,也是最终促使Will改变自我的动力之一。
Will的第二重要支持系统来自Lambeau教授。Lambeau教授热爱数学,是发现Will的伯乐。当他发现Will是数学天才后,费尽周折保释Will,并为其安排心理辅导。当Will第一次跟他合作解一道数学题时,Lambeau教授和他击掌庆祝,并排坐下后,爱怜地揉了揉Will的头发,把手搭在了Will的肩上。那种默契和宠爱,令一旁的助手Tom心头不禁酸酸的:自己帮助教授做了这么多,从来没有这样受宠过!
Will的第三重要支持系统来自他的女友Skylar。尽管Will可以在几分钟之内帮助她解出需要苦苦思索一天才能算出的方程式,但Will在她面前有深深的自卑感:她是哈佛大学的富家女,自己只是贫民窟里的孤儿。她接受了他,接受了他只是一个临时工的现状,接受他是一个泡泡酒吧、打打球的浪荡子,接受他身边的朋友。为了融入他的小圈子,她讲黄色笑话。为了鼓励他,她真心夸赞他的天赋。她把自己的未来和他联系在一起。虽然Will由于强烈的不安全感一度曾提出分手,但这段爱情是Will改变自己的非常重要的动力。亲密关系的建立是Will克服不安全感的重要途径。他的女朋友推进了Will的个人成长。咨询结束后Will的变化表现在其行为上。他的第一个行动就是开车到加州去找女朋友。
最重要咨询工具:咨询师本人
前五位心理咨询师之所以被Will气走,是因为他们单纯靠技术来咨询,而Will是位天才,他可以轻而易举地了解他们的知识体系或作为人的特点,找出其中的漏洞或人性的弱点,戏弄、耍弄或愚弄他们。如果一个人把活生生的自己呈现在他面前时,他可以轻易找到对方的弱点,但当把弱点指给对方看时,对方并没有被吓跑,而是认可,同时透过他不停地去找别人弱点这个行动,判断出他的安全感极低,只是一种本能的保护行为,害怕别人看透他,攻击别人是因为害怕别人。这就是Sean所做的。
不是所有的咨询师都敢于用自己作为咨询工具的。能够这样做的咨询师要有足够的自我意识和自信。他们知道用自己做工具时的风险:面对来访者把自己变成一个透明人。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这要求咨询师分得清楚哪些是来访者对自己的攻击,哪些是自己身上本来就存在的弱点;哪些是来访者投射在自己身上的部分,哪些是自己防御反应。只有变得透明,咨询师才会对来访者所有的反应有洞察力,透过其表象看到内在。这种做法是在向来访者做示范:你在这里怎么做都是安全的,你怎么做都会被理解和接纳。你可以拥有安全感,至少在咨询室。
第一个咨询师在咨询中采用的是教训式口吻:你别再这样做,你别再那样做。Will的整个肢体语言充满了诱惑,讲话的方式充满挑逗,有意引导到同性恋酒吧的话题上。当Will揭穿咨询师的性取向是同性恋后,他恼羞成怒地从办公室出来:“我不能再做这种公众服务,不值得。”当教授问发生了什么时,他根本不敢给出真实的解释,只是说自己要上电视,就一走了之,他对Will的结论是“胡言乱语的疯子”。他无法面对自己的弱点被看穿,尤其是被自己的来访者,一个需要自己帮助的人揭穿,这个人还只是一个小毛孩,一个被保释的问题青年。这是很多咨询师常见的反应。
第二个咨询师使用的是催眠疗法。当着Lambeau教授和助手的面,Will愚弄了所有的人:假装被催眠,然后讲一些和性有关的话,然后唱着歌睁开眼睛。咨询师的眼里充满着受挫和无奈的感受。Will是个人意志非常强的人,受暗示性非常弱,特别是在充满防御心时,所以在没有建立信任关系之前,运用放松或催眠疗法对他是不适用的。
Sean的反应和一般咨询师不同,所以他的方式适用于天才来访者。他在影片中出场时正在给社区大学的学生上课,讲的内容就是信任对于咨访关系的重要性。这是比任何技术都重要的一点,它超越于任何技术。他自己在实践中也正是这样做的。
电影毕竟不是生活。如果Sean不是和Will有非常相似的童年经历,我们不知道最后他是否能成功剥离Will的防御外壳。把咨询成功与否过多寄托在咨询师本人的成长经历上,不是心理咨询的常规模式。心理咨询师的个人经历确实非常重要,但不能把个人经历的重要性无限拔高。毕竟心理咨询师是靠专业技术而不是靠经验来做。
在咨询过程中咨询师本人的成长
心理老师Sean
影片的主线是Sean给Will的咨询,副线是Will的爱情故事、Lambeau对Will的帮助、Sean与Lambeau的故事。Sean和Lambeau本是一同学习数学的同宿舍好友。Lambeau一直从事数学研究,成为大学教授,获得著名的数学奖章。而Sean改变了专业,从事心理咨询。上过越南战场。妻子病故。自己受到拖累,只在社区大学教心理学,发表的论文和著作很少。在同学眼中是个失败者、逃避者。尽管他不是这样看自己,但他有深深的自卑感。尤其是在丧妻后他一直处于封闭状态,和外界的联系很少,同学聚会都很少参加,拒绝接受别人对他妻子去世表示遗憾。他的内心也枯死了。给Will的咨询,对他自己是个挑战,因为他必须把自己剖开给Will看,还得事事给Will做榜样。Will不仅“成功”地在第一次咨询时就激怒他,而且在咨询过程中,不时给Sean反咨询,第一次时指出Sean躲到心理咨询的港湾中;第四次指出Sean不考虑再婚其实也是一种与别人隔绝的逃避;第五次指出Sean不愿意再拥有心灵的伴侣是没有勇气面对生活。这些反咨询对Sean的内心颇有震动。他意识到自己是在用工作麻木自己。当Sean把Will讲给他的笑话讲给酒吧中的人听时,我们知道Sean已经被Will的话触动。在Will奔向心的召唤时,他也打点行装,开始新的旅程。咨询师在帮助来访者的过程中成长了。在咨询最后结束时Will谢谢Sean,而Sean也真诚地说:“谢谢你。”这不是一句虚空的话,而是Sean在成长中的真实感受。藉由来访者的故事完成自我成长,是所有咨询师面临的命题。
结语
《心灵捕手》是一部较完整地表现心理咨询的佳片。需要提醒读者的是:这部电影中看到的不是心理咨询的全貌和真实。现实中如果有这样一个个案,可能咨询的次数远不止7次,而且每次的咨询过程并不像电影中表现出的那样精彩纷呈、节奏鲜明,有可能会非常冗长、单调和乏味,而Will的变化也可能是渐进式而不是突然发生式。影片中使用的咨询方式更多是针对Will这个天才少年而言,而不能把其生搬硬套在所有的咨询群体上。影片表现的是美国文化和美国式咨询,和中国文化、中国式咨询尚有一定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