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西北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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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梅桑榆

原名梅晓东,中国作协会员,自由作家。已出版《我得官心我怕谁》《生命的账单》《雅人的俗劲》《人生的滋味》等杂文随笔集,以及《解剖帝王》《中国历史的隐秘法则》《皇冠下的罪孽》等历史著作十余部,并在全国各地报刊发表大量文章。作品多次获奖,部分作品被许多报刊、网站选载、连载或被作为中学语文辅导教材,并被选入《中华杂文百年精华》《二十世纪中国幽默杂文》《名家散文精粹》等百余种选本。现居北京。

天大的难题

这是一个古老的家族,历史之悠久,不知已几千年也。该家族之祖先,做人讲仁义礼智信;处世讲中庸之道,以诚为本;待人讲仁爱忠恕,和谐共处;奋发进取讲“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祖先之精神,代代相传,其后人多如是。

曾几何时,有人大倡斗争哲学,阴谋共阳谋同搞,巨帽与大棒齐飞,波澜壮阔之运动,如黄河之浊涛,涛涛相连。过去之一切思想,皆斥之为“反动”而发动民众猛批之;几千年之文化遗产,皆斥之为“腐朽”而号召百姓扫除之。传统文化之根,尽被斩断;原有道德体系,彻底崩溃。该家族中人,其头脑如电脑硬盘,始而被格式化,继而被统一安装了新程序,所信奉者,惟美好如天堂之主义,且坚信为实现此主义而世代忍受贫穷的煎熬,乃无上之光荣。同胞之间,互斗不止,或公开检举揭发,或暗中诬陷告密;证据无须确凿,尽可捕风捉影,正所谓“与人斗,其乐无穷”也。祖宗有过,儿孙须背黑锅;一言有失,巨帽立即加顶。邀功取宠,常见同事操戈,亲友相煎;表明立场,每有父子划界,夫妻反目。语言文字,乃为获罪之媒;诚实守信,竟成惹祸之端。所谓“吃一堑,长一智”,族人从此学乖,多各存戒心,互不信任,或装聋作哑以求苟活,或满口假话以避祸殃……若干年后,政事更新,族人幡然猛醒,始觉奉行二十余载之斗争哲学,实为破坏社会和谐之毒素;所谓“穷光荣”,实为欺骗百姓,使其安于贫困之麻醉剂。于众人陷于迷茫之际,各类宣传机器隆隆开动,大力倡导发财。各级政府,对发大财者,不但大力宣传表彰,而且授以种种官职头衔。品行不分优劣,有钱便获荣宠;来路不分正邪,发财即是英雄。于是乎,该家族中人思想再次高度“统一”,觉世间一切皆无价值,惟孔方兄才能为自己实实在在带来幸福;这主义,那主义,皆为虚幻,只有拜金主义才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入迷途廿余载,觉今是而昨非,从此后,该家族中人大多全力以赴为发财而奋斗,且以穷富衡量人之价值,以拥有金钱多寡论英雄也。

金钱至上,既为族人共有之价值观,且被当作衡量人生成败之唯一标准,拼命敛财,自然成为大众之人生终极目标。污染环境,哪管它贻灾于万民;狂挖滥采,怕什么遗祸于子孙!坑蒙拐骗,岂惧上当者咒骂;掺毒售假,何顾受害者死活;征地强拆,哪管百姓上吊自焚……或利用手中权力广纳贿赂,或利用职务之便敲诈勒索;或虚立项目骗取巨资,或巧打旗号广敛钱财……不分雅俗,相聚言必谈钱;无论贤愚,人人梦想发财。道德诚可贵,法律位更高,若为金钱故,二者皆可抛,学者可以出卖良知,教授可以信口雌黄,文人可以厚颜拍马,法官可以贪赃枉法……有人为发财不择手段全无廉耻,有人为暴富巧取豪夺心狠手辣,有人为金钱铤而走险将生死置之度外……为扶贫助弱而不计名利乐于奉献者,被人斥为呆傻;堂堂正正做人,“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者,被人视为痴愚;追求公平正义者,被人视为另类;恪守传统道德者,被人笑作守旧;为实现远大理想而甘守清贫艰苦奋斗者,被人讥为无能……面对族人精神之蜕变,有忧族忧民者呼唤“回归传统”,倡导“文化复兴”。然而,“回归传统”不知何时变成了“尊孔读经”,“女圣人”高踞讲坛,把《论语》篡改阉割,羼水数吨,制成心灵的乳汁,哺育广大族人;几岁学童穿上汉服向孔子像顶礼膜拜,端坐于蒲团上诵读国学经典,似乎乞灵于孔丘,便可重塑族人之精神……所憾一时之热,旋即变冷。“文化复兴”不知何时变成了“文化复古”,大竖帝王之雕像,广建神佛之庙堂,动辄斥资千万亿万,全不顾民生之多艰。专制帝王之巨像,天南地北试比高;供奉神佛之庙堂,高山平原竞辉煌。“文化复古”愈演愈烈,只因能使复古者财源滚滚;“尊孔读经”旋即变冷,是因不能让尊读者增加钞票……“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重建族人的道德体系,已是当务之急!然而,“大破”容易,“大立”难,怎样重建,却是一个天大的难题。

只能巴望“好皇帝”

中国自秦以降,称皇帝者数百人,但能冠以“好”字者不多,大多数非昏即暴,或是极其平庸,让臣民认为,换谁干都一样,或是换谁都比该家伙强。而纵观历史,好皇帝的出现,有极大的偶然性,许多昏暴、平庸的皇帝的产生,却是必然的结果。

自夏朝第二任君王姒启将“天下为公”改为“天下为家”之后,帝位的传承,就由选举、禅让变成了父死子继辅以兄终弟继,即“世袭制”。这一制度,最适合人类自私的本性,成为以后各朝所有皇帝的唯一选择,无论谁干上了皇帝,都死抱着这一制度不放,因为改变了这一制度,就意味着将国家这个大家当拱手让人。拱手让出好不容易挣下的家当,虽贩夫走卒不愿为,何况“权倾天下,富有四海”的皇帝!因此,除非儿孙不争气,大家当被别人夺了去,每个朝代的皇帝都是一个姓、一家人。

中国历代王朝的首任皇帝,除少数人靠搞阴谋诡计夺得帝位,大多经过几年、十几年的血腥拼杀,才挣得江山这份大家当,在选择接班人时,当然不能马虎,尽管有“立嫡以长不以贤”的旧制,但有的皇帝并不遵循,而是在一堆儿子中选择优秀者,所谓“优秀”,当然是他自己的判断,而皇帝的龙眼,常被个人情感所蒙,被刻意伪装所惑,被阴谋诡计所欺,多数皇帝在立谁为太子时,全凭自己说了算,不容群臣置喙,有为国家命运着想的大臣若犯颜直谏,还可能被杀头治罪。有些皇帝则诡秘行事,确立接班人的大事,根本不让群臣知晓,如清代康熙帝、嘉庆帝都把由谁继承帝位的遗诏,密封匣内,托之于内侍,名曰“建储家法”,直到自己死后才准开匣看之,于是历代皇帝这种抛开旧制的选择,便如同抓阄摸奖,多靠碰巧,顺治帝选择第三子爱新觉罗·玄烨,尽管不是看其才智超过长兄,而是采纳了传教士汤若望的建议,说玄烨生过天花,有免疫力而不至夭折,但他却算是选对了人,而隋文帝杨坚废长立次,选择了“仁孝著闻”、“足堪负荷大业”的好儿子杨广为接班人,却断送了杨家江山,明穆宗朱载垕认为第三子朱翊钧天资聪慧,选择他为接班人,但却使大明王朝走向衰亡……皇帝若遵循“立嫡以长不立幼”的旧制,则更要靠运气,因为靠这一制度确立的接班人,在娘胎里就已有了帝位继承人的身份,出生之后,皇帝老爹在还未弄清他将来是否有管理国家的能力时,便将其确立为自己的接班人,而那孩子只要不是过于愚笨顽劣,他的皇帝老爹不会轻易更换人选。中国历史上的皇帝,大多短命,来不及对接班人进行考察,便一命呜呼,于是还是幼儿或少年的太子,便名正言顺地登上大位,当其愚顽或残暴的本性暴露,群臣发现他根本不适合担任国家领导人时,为时已晚,只能俯首听命。中国历史上虽有权臣废去不称职的皇帝,另立新君的故事,但毕竟太少,大臣都为皇帝打工,多数人不愿担“逆臣”的罪名。有的皇帝明知嫡长子是个傻瓜,也要让其继承帝位,晋武帝司马炎明知嫡长子司马衷是个白痴,却硬是立他为太子,便是一例。因为司马炎心存幻想,认为孙子司马遹聪慧,等到孙子接了班,问题就解决了,反正晋王朝是他司马家的。

一些皇帝在身体健康时因故未能册立太子,于眼看就要翘辫子才急立帝位继承人,或是突然咽气归天,未留下空出的龙椅由谁来坐的遗言,由那些权臣、权宦、皇后、太后之类,根据各自的私心,择立新君,或是篡改、伪造矫诏,或是在密室中嘀咕一番,新皇帝的人选便搞定了。结果使不少怀抱的婴儿或啥都不懂的玩童,糊里糊涂地当上了皇帝。据史学家统计,从秦至清,14岁以下即位的皇帝有39个。其中5岁以下的就有10个。而把小皇帝当作摆设,由死皇帝的大老婆“临朝称制”,或由权臣辅国,也就成了历代王朝共有的怪现象。这些糊里糊涂地坐上龙椅的孩子们,像秦始皇嬴政、西夏崇宗李乾顺、清康熙帝玄烨那样能够摆脱受治于人的处境,且有所作为的皇帝只是少数。大多数人因自幼由母后、权臣、宦官辅政,养成了优柔寡断、任人摆布的性格而昏庸无能,无所作为,或者说只是一个傀儡。有的人则骄纵淫奢,为所欲为,胡乱折腾,致使国运衰落,甚至将老爹或祖先拼命挣下的大家当拱手让人。由赵高与李斯篡改秦始皇遗诏而得以继承帝位的秦二世嬴胡亥、由窦太后父女俩“定策禁中”而得以继承帝位的东汉灵帝刘宏、由向太后与几个老臣秘密议定而得以继承帝位的宋徽宗赵佶,皆属此例。

至于开国皇帝,江山是他靠长期浴血奋战打下来的,手中掌控着全国的军队,在文臣武将中享有绝对权威,龙椅非他莫属。这个踏着如山的尸骨登上龙椅的新朝皇帝是仁是暴,或是由明而昏,胡乱折腾,小民只能逆来顺受,别无选择。

综上所述,无论是谁,无论是通过何种途径干上皇帝,皆非百姓的意愿,而是一个人或一帮人所定,而在中国历史上,确立皇位继承人这样的大事,常常如同儿戏。因此可以说,大量昏暴、平庸的皇帝的产生,乃是君主专制制度的必然结果。

总而言之,无论是何朝代,人民的命运皆为一人所左右,这个人就是皇帝。而人民既然不能“当家作主”,对于江山改不改姓,由谁来当皇帝或曰“国家领导人”,无权表达自己的意愿,也就只能巴望出个“好皇帝”。出了个唐太宗李世民或是汉文帝刘恒那样的皇帝,百姓便可以安居乐业,过上好日子;出了个秦始皇嬴政或隋炀帝杨广那样的皇帝,百姓只能在暴政下呻吟哀号,或是揭竿而起;出了个汉灵帝刘宏、宋徽宗赵佶、明神宗朱翊钧那样的皇帝,百姓只能饱受战祸离乱和盘剥压榨之苦。至于能否遇上“好皇帝”,人民只能碰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