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西北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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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刘齐

沈阳人,现居北京。辽西农村知青,沈阳鼓风机厂厂报编辑,辽宁大学硕士,辽宁省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中华文学基金会文学部主任,美国杜克大学访问学者,《新民晚报》特约作者,《杂文选刊》《南方周末》等媒体专栏作者。主要著作有《刘齐幽默散文丛书》(群言出版社),散文集《上个世纪我所尊敬的人》(作家出版社)《一年签一次婚约》(岳麓书社),文章集《形而上下》(文汇出版社),译著《幻乡魔迹》(北京出版社)。

猜新闻

近年国人性格大变,爽朗坦露之风日盛,拘谨婉转之举见少。所幸有些新闻报道,并不为之所动,依然保持昔日的含蓄传统,遇事点到为止,不把话说全、说透。这样做,虽给阅读和收看带来一定难度,却为锻炼受众智力,创造了条件。新闻史上一个奇异现象——猜新闻,亦随之频频发生。久而久之,大家都成了猜谜高手,对媒体给出的“谜面”,具有不俗的破解能力。

比如猜数据。新闻说,某地廉租房建设用款明显增多,同比提高百分之二十。由于该报道并不提具体钱数,因此可以猜测,一定是钱太少,不好意思提。可是,去年投一元,今年投二十元,就能打造一个美丽的百分比,经由媒体亮出来,让上级和民众陶醉一下,也是职责之所在,何乐而不为?

反过来,如果某篇报道光提钱数,譬如全民医保增加了一千零多少万元(一定会有零头,这能使数据看上去更真实),却不提百分比,其谜底十有八九,是百分比不够理想,与GDP、税收、官员用车及出国开支等等的增长,差距过于悬殊,容易使民众产生不利于引导的念头。

再比如猜事实。新闻说,尽管油价涨了,但仍低于国际平均水平。众人没准儿笑出声来,暗想:低是低了,却不可能一直低,大概是某一天、某一小时甚至某一分钟,哧溜一下,短暂“低于”那个难以查证的“平均水平”。新闻说,物业税要跟国际接轨。人们便猜想,这是不是在暗示,服务可以不跟国际接轨,收入和所有权可以不跟国际接轨。新闻说,要改革税率,完善税种,增加小汽车排气税,使国民经济更好更快发展。不用说,大家都会这样猜想:又要伸手从老百姓口袋里掏钱了。

某些恶性事件的报道,更有不少谜语可猜。例如那个著名词组“情绪稳定”,其谜底就是,后果已经很严重了。而一些官员受到党内处分的报道,通常被拆解为:某某人已成功避开了应有的刑事处分。如果某事件曝光后,法官借助媒体表示:还没有这方面的相关法律,人们听出的弦外之音则是,“这方面”的幸运儿也将逃过一劫。

此外,还有猜规模、猜动机、猜反响、猜暗箱运作、官员财产、领导缺席真相、是不是声东击西、搞没搞有偿新闻等等,曲径探幽,精彩纷呈。

猜天猜地,猜人猜物,范围虽广,花样虽多,仍有一定之规可资借鉴。这么说吧,那些大力提倡的,都是社会缺乏的;那些遮遮掩掩的,都是牵扯利益的;那些躲躲闪闪的,都是敏感难缠的;那些以点带面的,“面”是拿不出来的;那些让你期盼的,一般是盼不来的……还有些新闻,并不设迷局、卖关子,其特点是沉闷,是让大家练习皱眉。为了增强接受快感,亦为了低碳,尽可能使油墨、纸张、光电等制作材料不至于太委屈,高手们因地制宜,硬是开发出一种益智游戏:猜提法。譬如会议报道来了,各位克服倦意,振起精神,猜猜下一步,播报员或撰稿人能用哪些词句,是否会说:百忙中、亲自、欣慰、勉励、要求、指出、强调指出、进一步指出。兴之所至,搞一个有奖竞猜活动也无妨,但需斟酌条件,量力而行。因为大家久经战阵,已是炉火纯青,奖品如很快告罄,麻烦。

话说政治学习

世界上,中国可能是最注重政治学习的国家。早些年,农民在地头学,工人在车间学,干部则每周一日或半日,脱产学。通常是摊开报纸、文件和有关材料,由一人念,大家听,仿佛各位都是文盲,没有阅读能力。所听之物,若是火烧赤壁、红娘传情,倒也有趣,偏是些在什么什么指引下、照耀下,而前进、而奋斗之类,日子久了,难免生厌。那也得学,还得讨论,表态:通过学习,我认识到,我一定要,等等。不管结语如何,开头十有八九,总要来个“通过”。

领导不笨,也能看出某些苗头,但他上面还有领导,因此不敢放松,有时还拿话敲打一下各位:你看那个谁谁,人家不但认真听,还作记录。

那好,咱也记。貌似记,干啥的都有。我主要画小人,画领导讲话威仪,画几笔,抬头看一眼。领导见我神色虔诚,就投来欣慰的目光。当然,不全是我这样的两面派,认真记录者还是有的。有个球类世界冠军,学习方法堪称一绝:直接往毛著上画杠杠,一杠到底,每一句、每一页都是杠上开花。别人笑他多此一举,他反问:你说这上面,哪句不是重点?

如果只是形式主义,摆个花架子,摆就摆吧,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关键是那个内容,更让人犯核计,你言之凿凿的,怎么总跟实际挨不上啊?说是市场繁荣,实际是票证繁荣;说是莺歌燕舞,实际是哀鸿遍野;说是早都看出某人不是东西,可是照样选他接班,理由是让他暴露一下。

想不通也得学,在专政威慑下学,在崇拜迷雾里学,总之是强制性地学,硬学。按经典著作的说法:灌输。“灌输”这个词比较果断,令人想起填鸭、鼻饲和植物人。植物人的特征是呼吸尚存,脑子完了。外国管这种学习叫洗脑,叫钳制思想。我们不爱听,我们叫改造世界观,叫统一思想。统一不了,硬统一,谁不统一收拾谁。怀疑,独立思考,从外部获取新知,都是危险之举。那时没有互联网,也比较容易封锁。一来二去,就达到了学习目的:千人一脑,万人一腔,都学傻了,连常识都忘了,以至对亩产十万斤之类的神话深信不疑。广播里每天唱:他是人民大救星;然后唱:从来就没有救世主。亿万熟读《矛盾论》的人愣是听不出矛盾。听出来也不敢说。这样一弄,上面办事就方便了,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怎么办大家都乖乖往他那儿统一。

星移斗转,人们把旧的批了一通,接着学习,接着“通过”。各种讲座、讲演、传达、研讨、培训、补课,花样翻新,层出不穷。但上级仍然不放心,就用评议、考核、鉴定等手段予以检查。甚至发统一格式的记录本,限期收回,看看上面写的什么,写没写满。或者发调查表,俗称“打勾表”——你对某事怎么看?赞同?非常赞同?特别赞同?

多年学下来,大家已经学得很老练,傻瓜纷纷成了精,总归有办法让领导满意。谈起经验,发动、实施、巩固三阶段,模糊、清晰、提高三过程,头头是道。拿出数据,多少人发了言,多少心得上了墙,可钉可铆。提到统一,统一到字面上,统一到造假上,心领神会。学习型机关、学习型团体也应运而生。学习型学校暂未命名,可能担心弄出一些不学习型学校。

中国的“地力”,把形式主义养得肥肥壮壮。不要总说形式主义不好,它也有优点。有时,形式主义也可叫维持主义、忽悠主义、狡猾抵抗主义,它是中国人生存智慧的奇特表现。浪费或诚实与否另说。

形式主义关照下的学习,故作正经,煞有介事,插科打诨,离题万里,一副滑稽景象。更多的是逆向思维,言不由衷,不再相信种种说词。虱子多了不咬人,打针多了有抗药性。你说东,我偏往西上琢磨。你说把反腐败进行到底,我心想,把那个“反”字拿掉还差不多。

人嘴两层皮,咋说咋有理。两层皮原应一体,可惜离开了。哪个“离”?离异的“离”?离心离德的“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