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从医院出来,老人已不省人事。她女儿哭着说:“我以前生气妈妈老打电话烦我,每次在电话里讲她,一点点小事也要跟我报告,她不知道我是多么忙!妈妈又为了我不肯多听她的电话而生气,有时还骂我!我是多么怕她来电话!现在,我叫她,她不会应,我讲话,她听不到。她不会打电话给我,她也不会再骂我!我多么希望听听她的声音,即使骂我,我也高兴!但是,她不会,她再也不会!那天,我捶着她,叫她喊她,我哭了,她一动也不动。完全没有反应!你告诉我,她会好起来吗?她还有没有希望?……”
树欲静风不停,子欲养亲不在,奈何?
(1990年)
照路灯
一名老人,自言要住老人院。
问他可有孩子?
老人比了一个手掌:五个。
他们呢?为什么没陪你来?
女儿嫁出去,两个男的在打官司。
干什么?
争我的屋子。
以为他说笑呢。谁知他还说得更详细。
为了向我证明他自己有能力付住院费,老人抛出身份证、银行存折、产业税单据等等。
你为什么不跟孩子一起住?
哎呀!有眼睇呀!
黄昏,一个陌生老人闯进来,一身泥泞,满面茫然。
问他找谁,来此做什么,全答不出,只记得自己名字,一边说话一边手颤脚抖。
猜想他肚子饿,赶紧取出饭食,他一口气吃了三碗,揩揩嘴,依然只记得名字。
无可奈何,召来警察,还是问不出。好心的爱美说,他一身是泥,也许就住在附近,她愿意陪着去找,年轻的警官高兴地说:好,你带他上车,我们一起给他找找。
晚上听路边消息:一个病在医院的老病人,跑到窗口犹豫一阵,口念一二三,往下跳。70岁的生命,就这么失望地走了!据说,他住院期间,家人鲜少探望。
人人都怕老,可知老的可怕是什么?
绝不是年龄增长的悲哀!
最怕辛苦一辈子,到头来发现自己空无一物。
留得房地产让孩子打官司,悔不当初教儿贤德。
老人也许不能教你处世大道理,其遭遇仿如大镜子,让你照照前路!
(1996年8月21日)
胸口永远的痛
假日,守着老人院。
在一群茫然的岁月当中,我也茫然!
我从不休假,为的是尽责任,希望员工们跟着我,把工作做得更好。
这一群老人,人生责任已尽,入住老人院,仿佛做客度长假。在茫然的岁月中等待,一天又一天,等待的是什么?
不是花前月下,不是游山玩水,不是金樽言欢。老来唯有病与死,此情无计可消除!
而今才领悟:天天是假日,也等于没有假日。有了假日没去处,没事做,更悲哀!
为了找点事做做,只有吵架。在鸡蛋里挑骨头,在暮夜里擦火花。为一杯开水,为邻床的风油味,为半张纸片,撒泼哭闹,寻死觅活,惊天动地,给大家忙碌的生活添些热闹,加点色彩。彼此精神不至于太空虚。
听两个老人对话,阿一对阿二:
“吃老了,随便点,不要一点小事就吵闹。”
“吃到这么多岁啦,反正是要死,怕什么!”
“就因为要死了,才不可以这样,给人留点好印象。”
“留什么?我辛苦一世,现在老了,人家都不要我,骂骂也过瘾!”
于是,70吵80闹,孩子们被十二道金牌召来,好言好语劝不休!苦着脸说:
“在家里是这样,来到老人院还是这样,老妈子弄得大家都怕!真是‘我胸口永远的痛’!”
这首歌唱到何时?天昏地暗死方休!
年轻人探望阿公,笑说:
“还好,来这里住。他在家呀,天天发愤图强!”
“怎么?你阿公难道还想当作家?”
“他是‘发粪涂墙’呀!”
自叹秃笔不生花,人家的生活感受,顺口道来活生生。
(1996年5月15日)
你看还有多久?
伊玲来报:“25号吃完后吐,血压上升,呼吸困难。”
“马上给她氧气!”
匆匆处理了一点事,我上了B座去。
25号病人平躺在床。
氧气罩套在她的口鼻上,伊玲为她继续测量血压。
上个月她也两度昏过去,我们施予急救,一方面通知她的家人,吓得他们一大群急急忙忙赶来。到晚上,又恢复正常。
上个月我出国去,虽然不在,也可以想象那群家属的慌张、愁烦的样子。
久病床前,哪儿去找孝子?
平日的十分孝心,都让疲劳、烦恼掩盖、取代了!
父母久病,子女的伤心之情一日日减少,奔波之苦却绵绵不断地折磨着,此时若说有孝心,不如说是在尽一份为人子女的责任。
人在春秋已高,健康快乐时,突然别世,不告而去,原是最理想的结局,自己无憾无苦,子女也有情有泪,还留下永远的忆念、感叹、伤怀!
32号的老人,昨天去世,当我通知他的家人时。他女儿似乎松了一口气。
住院四个月,家人每月来还住院费时,必问一声:他怎么了?你看还有多久?再下去我们怎么办?
一声:“你看还有多久?”教我心伤!
人生至此,何必留世?
他什么也不知道,不能认人,不能饮食,只在拖延时间,花费儿女们的血汗钱!
对一个无知的躯壳尽孝吗?还是对自己的良知作交代?
“你看还有多久?”这种心情,鲜有子女敢于表达,但我相信,父母久病,床前的子女们,在自身受不了劳累折磨时,大部分会在心中如是问。
若老人灵魂有知,他一样痛苦。没有人愿意这么拖累子女。
安乐死既不能合法,病人与子女只有继续痛苦下去。
在我梦中,有个奇境,人世有生无死,活够了的人,化一缕轻烟,飘然离去,到红尘外,遥远的地方……
(1989年)
痛苦
一早接了个电话,对方开口就问:“老人你们要不要?”
一时呆住了。老人你们要不要?老人值钱,可以卖?老人是家里多余的废物?
我想起一些女人在门口叫住“加龙古尼”,问他:“旧报纸要不要?油瓶要不要?”
我莫非已成了收旧货的“加龙古尼”?
耐着性子问端由。
这一问,竟把对方问哭了,抽抽噎噎说道:“你不知道他有多烦!整天就是找吃,吃个不停,吃完吐满地,大便也不会洗干净,我天天要洗几次厕所。拉完肚子就来骂人,说我放了毒药要害他。我要出门,他死跟住;我去睡觉,他开煤气炉放火!他简直是个疯子!我跟他儿子讲,他儿子又不相信,骂我没做工,连看个老人也不会……”
又哭又叫,没完没了,赶在她用力擤鼻涕时劝慰一两句:“人老了,有时候是这样的。看在你丈夫面上,多容忍一些……”
话未讲毕,那边厢杀鸡般地大叫:“你还要我容忍他呀!他未死,我先死啦!”
“那么你打算怎样呢?”
“送给你们去看。”那口气似乎在施舍家里的旧物。
“好啊!只要他没有传染病,我们就收。一个月千二。”
“什么!”这次叫得更痛苦,“千二?这么贵呀!一个老人才吃得了多少?”
“这不是吃多少的问题,而是照顾的工作。”
“太贵了,太贵了!”她一个劲地叫,“才看一个老人而已,就这么多钱!”
“太太,你每天在照顾老人,做的就是一千二百块钱的工作。”
“可是老人也不会给你多少麻烦嘛,他自己会吃会走会上厕所。”
“那么,你哭什么呢?”
(1996年1月3日)
第一次经验
他说他父亲病了,需要住老人疗养院,因为“我老父第一次病,我们没有经验”。
进院五天,护士们来投诉:“我们替他父亲洗澡,他老站在冲凉房门口看着,还指挥洗这里洗那里,很难为情。”
我告诉他这种情形是不允许的,请他合作。他说:“我老父第一次住老人院,我们没有经验。”
此君早八晚七准时到,早上叫父亲喝美禄,晚上叫父亲喝药水。药水是他自己熬的中药,用特大号的可乐瓶装着来。看他一杯又一杯灌老人,甚是孝顺,而老人喝得脖子长眼儿突,也怪可怜的。每晚,当他提着可乐瓶走下车子,出现在门口,大家就开始为那老人担心。
曾经问过他:“你是中医?”
“不是。”
“那你怎么配这药方?”也许有高人指点。
“照书上说的配。我老父第一次病,我们没有经验,我去买了一大叠中医书,天天研究。现在有办法了,我已经掌握了他的病情,再换两种药方,喝多几个月,慢慢就会好。”他极有信心地说。
我一直劝告他让父亲给医生看,他坚决拒绝,还说:“我已经有经验了,知道怎么医他了。”
劝不了又不能阻止他,只有告诉老人的孙子。年轻人对他爸爸大发脾气:“你以前读书都考不及格!光看书就能医阿公?跟你说,你以后老了生病,自己去医自己好了!”
“那时我会有经验!”做父亲的毫不担心。
晚上,可乐瓶子不再出现了。大家都为老人松口气。偏偏他就去世了。
通知过了几小时,他还没来,再打电话去催,那边厢回说:“我老父第一次死,我们没有经验……”
“你说什么?”
“我是说,我第一次死老父,没有经验。”
(1996年1月10日)
笑声
A.老人为了回避儿子纠缠他卖屋子,悄然入住老人院,特别叮嘱道:“要是有人来问,别说我住在这里。”
B.老人有四个儿子,分成两派,一派各负责6个月。他入院月余,来来去去只见两个孩子探视老的,问他们另两兄弟呢?答说不知道,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查上门,问他为何现在才来看父亲。答道:我问了,他们说父亲搬到哪儿,你别管!现在起,6个月是我们的事!
C.老人入院时,全身溃烂得不像样,问他家人,说是闻到臭味才知道的,知道后就马上送来咯!都是女佣不好,没告诉他们!
女佣真的这么好用?可怜老人的血糖二百五,家属还说他没有糖尿病。
D.老人命长福不长,几个儿子都退休了,孙子隔了一代,痛瘁不相关。付钱的儿子每月看见医药单就眼泪鼻涕一齐来,不哭到我给他父亲付一半医药费不罢休!有时索性掀衣翻袋耍起赖。问他:“你们几兄弟虽然退休了,你们的孩子呢?不是也工作了吗?”
他答得挺妙:“他们要供车供屋呀!”
“那么呢?你们的父亲是我的啦?”
“当然不是,可是你也应该有同情心呀!”
“同情心我有。你们有孝心吗?”回想一对年轻人探病,我就光火!他们一身金饰沉甸甸、晶晶亮,看老人只为问生日和身份证号码,问他们干什么,答曰:买马票!
E.老人锯了腿,严重的糖尿病,医生要她减少食量。孩子们却挺孝心的,大包小包买着来,老人见食物就吃,不断地进出医院,我们屡劝家属,就是不被接受。
终于,老人又入医院,这一次不复返,其媳来收物件,兴高采烈,两手摇摆,欢声叫道:“她死啦,她死啦!”
笑声,原来也有这么可怕的。
(1995年12月6日)
死要减价
贾老太除了气质好,一身是病。高血压、心脏病、糖尿病、皮肤病,都很严重。
她时常进出医院,最后一次回来,已经不能说话。
贾小姐很有孝心,天天探视母亲。贾先生是大商人,很忙碌,开始不耐烦,他说:“病成这样,不如早点死去,免得大家辛苦!”
第一次听到这么冲激的话,很难接受,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说也奇怪,他昏迷的母亲好像很听孩子的话,当晚就去了。
为防丧家悲恸影响其他老人,我赶到院里。医生签了死亡证书,接着家属来了,兄妹三人。
殡仪馆收尸去后,已是凌晨,贾先生说要结账。我算了算,两个月的住院费、药杂费等三千余元。贾先生说:“人都死了,还要还这么多钱?扣一半吧!反正最近她常住医院。”
“你的母亲虽然住医院,床位没有退,我们不能给别人,租金、职员护士薪水,一切开销费用,我们都要照付。住院费、药杂费是不能扣的。你若不方便,改天付吧!”
“不,我今天就结账!付你一半,收不收由你!”
他的霸气激怒了我:“要付就照数,一半不收!”
“打她!”贾先生一旁凶起来。
强吸一口气,抑住几乎夺眶的眼泪:“我照顾你母亲五个月,没有见过你一次!打人?亏你有脸!”
贾先生理直气壮:“好啦!钱是你不收的,我们走啦!”
“我就是不收!让你欠我一辈子!”
他妹妹骤然回首,劝阻了几句,终于开出支票。
望着豪华车子离去,我伏在案上,再忍不住委屈的泪水!
(1995年10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