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情
我在老人院工作,生活繁且闷,感觉沉重。栽花种草之外,养了一对白鹅。
白鹅日日形影不离,时而展翼飞奔,高呼“呱呱”,时而安详踱步,漫步于红花绿草间。斜阳轻风,悠然自得,见者投目生羡!
白鹅有灵性,懂得认人。每当我车子到,并影芒果树下的白鹅,必定欢声扑翼相迎。日子久了,院中人听鹅声,便知是我来到。
我常在中午时候经后座楼梯到厨房用餐,聪明灵敏的白鹅,竟也算准时间,伫立梯间相待。听见我的声音,连声“呱呱”十分逗趣。乐得老人们笑开怀。
鹅们善解人意,每回唤它总相应,跟随到门口又止步。怪!畜生也晓礼,知进退。它们甚是馋嘴,日食五六餐犹不足。见人手上拿面包,穷追不舍,围绕不去,伸长脖子,张开红嘴,“嗬嗬”声声,非吃到不肯罢休。
我巡院四周,白鹅双双尾随,篱外草丛蛇鼠自避。白鹅辟蛇,亦能守门,陌生人进院,它以防御姿态立于梯口,居高临下,威风凛凛,似守卫将军。有那恃强凌弱的,欺其娇小,趋前相戏。白鹅头一点,脖子平伸,翼动嘴张,扑前便啄!戏者惊声大叫,后退不及,往往腿上挂彩,留下青紫。见过此阵仗的人,从此对白鹅产生了敬畏之心,不敢再随意招惹,有者甚至绕道而行。
鹅儿也爱美,时常摇摆身子,对着发亮如镜的车子,摇头摆脑顾影自怜。
新年,工人马林用红绳子穿了两个红包袋,挂上白鹅脖子。两鹅乐得满院游走,一会儿得意扬扬扑翼展姿,一会儿相互对啄红包戏耍。来访老人的小孩们争着围观取乐。
母鹅一年产蛋数次,每当其受难,鹅兄总是寸步不离,戒备森严,不许旁人走近。直到蛋产下,才相偕步行而去。其守护爱侣的精神,人亦叹不如!
一日母鹅病了,恹恹无力,卧地呻吟。鹅兄紧伴在侧,不弃不离。令人怜爱油生,苦恨欲助无从。威儿最是动情,急翻电话簿,问计兽医。医生一听宠物是鹅,哈哈大笑!
母鹅的病情,兽医也束手无策。院里护士们只得照人治鹅给它服药。
午后,忽闻鹅声悲鸣!急急赶到,但见鹅兄双翼猛扑,仰天长嚎!母鹅垂瘫在地,凄楚挣扎,似临终告别,声声急促!两鹅哀哀,其情感人!令人不忍卒睹!
母鹅含恨去了!鹅兄失侣,悲怆终日,不食又不眠,见者心酸!
次晨到院,但见白鹅独立芒果树下,形单影只,有无限凄苦!
我下车唤它,往日总相应,此时无声息。我难过地伫立遥望。它终于举步走来,垂首沉足,沮丧悲郁之情,溢于摇晃间。我真想拥它一哭!
鹅兄到我身边,不声亦不响,眼不转翼不张,似重病初愈,又似多情男儿丧妻,眼鼻孔中,汩汩水珠若泪。它在无声地哀泣!
鹅兄悲恸我叹息,忍不住轻声唤:“呱呱,你别伤心!我去给你再找个伴,好吗?呱呱,你是好孩子,不要哭……”
鹅兄侧耳细听,渐渐靠拢,半天不移一步。人鹅相对,顿觉天地生情!
至晚将离院,叮嘱诸人好生看顾鹅兄。我心有牵挂,又到它居处探视,轻声安慰。它似懂人意,脖子伸来,轻叩我掌,想是感我同情,略表知音。
为慰鹅兄丧偶之痛,我开车各处寻问:“有鹅卖吗?”
鹅难寻,鹅兄无伴。不忍见它孤影独徘徊,找来两只鸭子充数。不知是野鸭自惭形秽,还是鹅鸭难相亲,终是格格不入,各行各路。一日,两鸭私奔出园,顺小溪流水欢跃而去。
鹅兄无动于衷,仍然痴立芒果树下,迎风冥思,悼念爱侣。
买鹅风声送出半载,有好心人送来两对幼鹅。因担心幼鹅受欺,故将鹅兄隔离。谁知同类如同宗,鹅也有宗亲之情,一见便相亲。
马林试将鹅兄老幼一篱围起。幼鹅仿佛找到监护人,终日依傍鹅兄。鹅兄自有幼鹅,不再独立悲思,它专心带领幼鹅,啄草喝水。久不见展翼,此时又雄姿英发,顾盼欢愉,原来鹅也有天伦之乐。
正喜鹅兄有伴,它却护幼心切,为情生恶,常把亲近小鹅的人啄得东一块紫西一块青,惹得众人不谅。前日的怜悯云散,恼怒顿生!若非爱其情痴,早已鹅头落地!
小鹅因噎,死了两只,余下两只倒也长得快,一老二少日日相随漫步,满园子嬉戏。
好一段时间,鹅兄不再随我巡园。这一天,它闻声跟来,“呱呱”而叫。见它孤身无伴,很是讶异,小鹅呢?莫非意外,鹅兄求援而来?
问马林,笑答:“小的长大啦,他们一旁恋爱,不跟老的啰!”
此情不比旧情,鹅情却似人情。
(1995年)
钱为何物
一位作家说:人老了,对死亡的感觉也淡了。由最初的恨天到后来的知命、认命,死已终成为不得不慷慨面对的事。
读后仔细思索,与所认识的所接触的老人一个个对照。
奇怪,鲜少有人对上号!
除了痴呆者忘了死为何物,几乎人人怕死,正确地说:是自己很怕死,对别人的死感觉就真很淡。
我每天听老人谈话,与老人谈话,发现他们总是笑谈他人生死,毫不伤感。话题一转到自己身上,悲伤就来了。
也有老人会毫不在乎地说:“人老了,总要死的,谁不走这条路!”更洒脱的会说:“早走早好,不必拖累人!”
你真以为他们视死如归吗?
千古艰难唯一死!说得轻松,仅是极其无奈地维护面子罢了!
有两个老人睡隔床,互看对方不顺眼,各显“豪情”:死都不怕啦!快进棺材了,还怕你!
某夜,一个拉肚子,一个睡不着。拉肚子的大呼小叫,嚷着要找全世界最好的医生来。
睡不着的跑到门外,叫他去睡隔房空床。他坚决拒绝,因为那空床死过人。
老人多数忌讳一切与死有关的事情或是字眼。老人院的员工,第一戒条是不许穿黑衣。
有的老人爱耍赖,动不动以死相胁。招式虽老,百试百灵。于是他们一招走天涯,从家里带到老人院,一路死缠烂打,要求的尽是些“神灯”奇事。任你百般劝说,劝得自己晚上讲梦话,他就是舍身忘死地嚷:“我死,死给你看!”
无计可施,只能出险招应付:“阎王未点名,想死也死不了!最多断腿、断手!住医院嘛,手术三千,吃药两千。你儿子有钱,不要紧!”
听见要花钱,马上不敢死。没戏演了。
钱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1996年6月12日)
百岁之难
要活到一百岁当然很困难,可是太长寿了也不是值得祝贺的事。
从前,家有人瑞,子孙在家孝顺,出外荣耀。现在家有老病人就像一堆扫不去的垃圾,看见就讨厌,开口就抱怨!
如果你不是这类子孙,那好,你是好人,你有良心,可也不必来与我争执,世上该骂的大有人在!
你听我说几桩:
98岁老人,因为又烂又臭而被送来,女儿说:算起来,我是外人。孙子说:论关系,你才是直系亲人!
两人争了半天,竟没人肯签名负责他的住院费。火了,问道:难道还该我签?
人是越老越落难,连儿子也到了古稀龄,本身也就和垃圾差不多了,孙子会说:又不是我爸爸,关我什么事!一代养一代嘛!
嫌恶之情,恨不得立时将老人推到垃圾焚化场!
一个早晨,为了照顾一名突然发病的老人,几个护士都忙得没吃早餐,把老人送上救护车后,赶忙打电话通知家属。
好一个媳妇!恶狠狠地,她发话:
你为什么送他去医院没先问过我,看我有没有空?
他生病要等你有空吗?
我要做工呀!没办法!
怒火冲天,也喊回去:人老了,要生病,更没办法!
想起老人几年来的处境和心境,气愤难抑,索性更大声再轰过去:
你没空,因为要做工,做工养儿子是吗?养得辛苦吧?你将来会不会老?会不会生病?你希望子媳怎么待你?连医院也不可以去,因为他们没空,你不准生病,不准看医生,等死好了!你还不如现在就去唱卡拉OK!
本准备她来骂我一顿,把老人位子给退了,反正也不想赚她的钱。
不料她倒是从此清醒了不少,过后还打来几次电话询问老人病情。闻过能改,倒也可爱。
由此推论,一些人不可爱,正因为欠骂。
(1997年3月12日)
磨心
在老人院,为情所累。
家家户户有苦衷,每天十几小时,总是载不动这许多愁!
哪天辞却老人群,回家写小说,不乏题材。
那女人,精神已够恍惚,夫离子远,唯一亲近的人也病卧医院。
怜她孤零凄怆,常常多加照顾。
而那远游旅居的亲生,一日三次来电,尽情倾倒自己的不幸与哀痛。女人更加恍惚,时而流泪自语,时而对天膜拜,饮食无心,见人就求帮忙,护理工作平添难度。
眼见药物将无效,医病还需医心。遂答应女人去“救”她孩子,不惜拨长途电话。
那是个难忘的对话,句句动情,字字伤心。
我说:打电话给你妈妈,还是多说点开心的事……
话未说完,对方怒吼:我从来就没有开心的事,说什么?
那么就别对她说。
我没人好说,不跟她说,跟谁说?
她精神不好,听了病情更重!
她罪有应得,谁教她害我一生这么惨!
但是你也爱她呀!
我爱她,也恨她!就是不让她心里好过!
又何必呢?她已经老了、病了!
那是报应!报应!她一生里做下多少错事……我桩桩件件都是痛,去跟谁说?去跟谁说?
叹口气,婉言相劝:你对我说吧!别折磨你妈妈了。坚强点,让难关渡过。
常常觉得,做老人院工作很好,得以认识众生困苦,虽然磨心劳神,庆幸尚有余勇与人分忧。阿弥陀佛!
(1997年1月8日)
上帝打救
她是一个施了神经线手术的老妇人,除了不能行走,一切正常。
几天后,我们就知道了滋味。她时常喊痛,叫声响亮。给她按时服药外,护士也替她擦止痛药膏,照红外线灯,甚至打电话征询医生的意见。
不论白天晚上,她一喊就有人到,迟了一点,声音响彻云霄。可怜的护士,夜夜要替她按摩脚,泡牛奶,陪她说话,一走开,马上大声喊痛。早晨,她总是装神弄鬼,不肯洗澡,人家工作,她睡觉,醒来再大嚷大叫。
开始,我们也相当紧张,一连送她进医院两次,出来后带着几瓶强力止痛药——吗啡。
谁知吗啡喝后半小时,她照喊不误,痛呀,要晕啦,要死了啰,声音尖锐犹如救护车疾驰而过,把我们搞得个个精神紧张。
我心血来潮,命护士给她一粒维他命C,服后她笑说好了。我立刻知道她的毛病在哪儿,吩咐护士别再宠她。她生气了,大喊:你们没病过,不知道我辛苦!唉,唉,我要死了啦!
我板着面孔对她说:听着!我证明你是假痛。1.不可能吗啡喝过半小时就痛。2.神经痛连触到皮肤都会叫,但你却耍人家按摩。3.有人陪你讲话,你从来不喊痛。4.血压不高脉不快。5.你喊得那么大声,丹田气足。真正痛的人。连说话都没气力!
她瞪着我,不说话了。
安静了一天,又有新发展。
她冲凉时,要求护士吻她;有人走近,伸手乱摸;听到窗外有人声,脱光衣服呻吟……
我去骂了她,又安静了一天。
再多一天,新花样来了。
她扯掉裤子,拉出尿布,撕碎了往窗外撒,在床上玩大便,西涂东抹……
护士们全部给她整得叫“多隆”!
于是,我又出动,半责备半劝告。
总算她敬畏我,减少胡闹。
谁知她头脑灵活,古怪得没完没了,她趁我晚上回去,便吵得震天价响,大家给她闹得不能睡,次日还得工作,个个一肚子气。
一晚,她又重施故技,两点多叫声震动全院,四点,厨师亚珍忍无可忍,走过去说她:你叫到大家都不能睡了,你知不知道?
她叫道:上帝打救呀!
珍姐火了:上帝打你才不救你!
次日,我告诉老人:你要上帝打救,要静静祷告,大吵大嚷,上帝会心烦。
有她这种住客,我们才需要上帝打救呢!
阿门!
(1989年)
妈妈,我要听你的声音!
“我希望她快点死去!”
我凝视坐在面前的人,这已是他第二次对我说这话了。
虽然赞成安乐死,这种话终究听来逆耳。我问他:“你希望母亲快点死。是因为医药费使你心痛,还是见她受苦不忍心?”
“反正医不好了,何必我花钱她受苦?不如早点去!”直截了当,心意摆明。
他母亲到这里来五个月,进出医院比上购物中心还频密,药丸一瓶瓶,比餐馆菜色多。
时常劝她戒口,别执意乱吃东西,她说:“吃不吃总是病的,我这么老了,不吃还等什么时候?”
医生听了也没说话,告诉我们:“由她吧!”
这下她可百无禁忌了!
她放心地享受人生,床头零食,床脚电视,床上电话,吃饱找人聊天,电话打到女儿办公室去,没完没了!女儿说:“妈妈,你别烦我好不好?我不能只做你一个人的生意呀!”
又打到儿子车上去,儿子说:“妈妈,你躺在床上不用做事,我可要忙着赚钱养你呀!你没事做,就起床学习走,做做运动。”
“你来看我,我就做运动。”做母亲的撒娇。
“等你肯做运动,我就来看你。”
电话再打到媳妇家去,铃响了半天,没人接,又出去了!孙儿全都上学,几时才回家呢?
为求儿子欢心,她悄悄挣扎起床,学习走路。“砰!”一声,她跌倒了!
她委委屈屈地说:“我儿子说,我做运动,他就来看我,我要他高兴嘛!”
我去看她,责怪她不该起床。
看她跌破皮的额头,我摇首叹息!
次日,花了半小时劝说,劝她孩子别要求老人家做运动,她一身是病,只能在床上做简单的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