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主宠召
叶老太临终时,我们用氧气维持她最后一息,等待她女儿到来。那是我唯一看到家属悲恸哀呼亲人的一次。当时为她感动得自己也泪落成线,至今印象犹深。那位善良温柔的美丽妇人,爱母之情,堪称第一。
林老太去世前的那个傍晚,还好好吃了一碗粥。她女儿在八点半跑去对她兄弟说:“阿母今晚过不了了,带她回家吧!”姐弟同去探视,她母亲没什么异样。
我在电话中听了护士的报告,笑她胡思乱想。谁知两小时后,护士来电报说老人呼吸困难,我即刻通知家人。一小时后,她在儿女的随侍下,寿终正寝。
这下子轮到我们麻烦了!
甲医生出国;乙医生的传呼机出毛病;丙医生没诊视过这位老人,依法不能签证书。电话打到乙医生家,还没回。
我赶到老人院去,这是当天第三次到院,来回五次,总共一百四十公里。院内大小护士、园丁都起来,经理也赶来,家属几十人守候在园里。就是缺少签名的医生。死者的孙子找了他的医生朋友,没人愿意来。
束手无策之下,只好求助警方。这下更热闹了,问话、拍照,幸得本院长胆子不太小,领着警方人员去看死尸,她的眼睛就这么半开半合……
验了尸,警长还是不可以签名,建议我上乙医生家找他来签名,因为电话老是没人接。我到了乙医生家门外,半夜三点半,门铃一按,未闻人声,只听狗吠。那时间,感觉自己不像个院长,倒似做贼。
因一个老人去世,全院人仰马翻,彻夜不眠。家属通宵守候,接下去还有五天的疲劳轰炸。一个人的后事,是多少人的麻烦。
有一家人最不像话,清晨六点半通知他父亲过世了。他开口便说:“怎么办呀?这样早!这种事我们没有经验!”
死老子的事,谁是有经验的?
最怕自私的人,老人去世,他们不先安排收尸,只顾着通知自己的亲人,办理他们认为重要的事,让院方难以处理。
以院方的立场,死者已矣,该受到照顾的是其他老人,尽可能避免让他们知道有人死亡,以免影响他们的心理。
也有人认为人死为大,家属理所当然将院里当联络站。电话打来接去,搞得乱哄哄,大半天什么事都不用办了。在这个时候,深切感到自律与相互尊重的可贵。
心的故事
这一回,你当我说故事。
阿伯心脏病发作,忽然脸青唇白,手僵脚冷,呼吸困难。
护士忙着施急救,套氧气。一面紧急电召救伤车,并作送院的准备手续。
10分钟,15分钟,伤车还是没有来。
阿伯的脉搏越跳越弱,眼看只有35下了,护士再施急救。
电话已经催了几趟,生命之灯将熄灭,大家都很着急。
忍不住再冲着电话喊:“车子来了吗?为什么这样久?”
“没车呀我有什么办法?你催也没用!你继续救人吧,我尽量找车就是。”
还好,是个温情人。上帝慈悲!救伤车终于来了。好像看到接力者,希望增强,松口气。
下午,从医院来电,阿伯的儿子说,他父亲已经转危为安了。
大家闻讯欢呼!
午夜,阿伯的儿子来取他父亲的身份证,说老人已经去世了!
才好,怎么又没了呢?怀着难过的心情去吊丧,阿伯的孩子描述当天在医院的事:
“我去看父亲,他已好转,能说话,只是申诉脚很痛。医生来了,对他说:‘你两只脚都要锯掉,然后做心脏手术,一样一样来。心脏要装个电池,加上手术费,总共大约五十五千。你明白吗?听清楚了没有?先锯脚,再装电池,一样一样来。手术费五十五千。知道吗?来,这里盖手印!’”
医生走后,爸爸垂泪呜咽:我活着,是你们的拖累!去哪里找五十五千?没有了两只脚,做人有什么用!没想到,当晚他就去了!
如果演电视剧,那医生的形象突出,戏剧效果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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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5月1日)
她不死,我先死
每天有许多询问电话。
其中有这么两类:
A.淡淡地表示:找个地方,热闹热闹。
有病吗?
没有。她好好的。
会自己吃饭吗?
会。有时要人帮忙,不然汤匙会掉。
会自己洗澡吗?
会。但要照顾。怕她跌倒,你知道老人家啦!
会自己走吗?
会。你只要扶她就好。
大小便会控制吗?
会。有时太迟了会流出来。
神智正常吗?
好好的。只是有时会乱讲一点话。
晚上可以睡吗?
可以睡。但她醒来时,你要看她,不要让她跌倒。
B.诉苦!
“我家的老人呀!大家都不要!她五个儿子五个女儿,就我一个看!将来我比她先死!”
“是呀!看老人是很辛苦的,不过也没办法呀,每个人家里都有老人。”
“哎呀!我家这个老人呀,跟人家不同的,烦死了!我是前辈子欠她的债呀!”
凄凉泪下,呜咽中继续数落:
“她大小便也不讲一声,弄得满身满地;我洗到死,才弄干净,又打翻了东西。这里才收拾好,她又跌倒!神经发作起来,骂人骂不停;晚上到处乱跑,翻来弄去,全家人睡不得。有人来家里,就乱说话,冤枉我没给她吃。”
“唉!她再这样下去,我要发神经了!再几年,她不死,我先死!”
“你那里还有没有位子?”
“有。”
“多少钱?”
“一千块左右。”
“什么?这样贵呀?哇!看一个老人要这么多钱呀!”
“你知道吗?你做的是500块钱的工作,另外500块是她的生活费。”
“啧啧!一千块!很快就一个月哦!”
“不快!挨30天才收一次钱!”
(1989年)
天要下雨人要老
风雨狂骤,雷声大作。
望着窗外枝摆叶摇,倾盆大雨泼地来,凉意渐生。蓦地闪电迅雷,通院俱暗,电流中断。
劲风急雨,残老病死,一般无奈!
风雨中,有客来访,是为老人缴费的。
女人一边数钱,一边问:“我妈妈几时才死?”
又是一声雷!
她说:“我起早摸黑做到半死。养孩子,孩子要读书;养老人,老人要医药费。孩子读了书还可以做工,到时我可以退休;老人吃再多的药,病也不会好。她不如早点死了,我还可以少受些苦。”
我知道那老人的病况,她确是不会好起来,连医院也不肯收,医生来信,叫我们不要再送她去医院了。她的医药费也确实很高,足够她孙子念大学的月费。
我不能怪她。风雨大,雷声响,万物本无情!躺着的受罪,看着的受累。是你又怎样呢?
我有许许多多的同情,无济于事。她又一次问我:“她什么时候才死?为什么拖那么久?”
“把她带回家去,她很快就会死!”我抱着助人的心,说出害人的话,“你们不懂护理,她的伤口容易感染病菌,她一口痰堵着没抽出来,很快就完了。”
“那你们就不要护理,让她烂,让她堵痰呀!”
“不行!我们的工作是好好地护理她,让她不死。”究竟是她无情还是我残忍?
“她反正是要死的嘛!”
“你带她回家等死好了。”
“她很臭呀,谁受得了?”
“没办法!我们职责所在,不允许见死不救。拖多久是天意,我们的责任是尽量不让她死。”
“那我怎么办?天天做工还她的医药费?”
“当你前辈子欠她的!”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1996年5月8日)
生老病死总无情
聪明的人类,有时也做傻事。
我们为求心安,而做一些没有意义的事。
病入膏肓的人,有年纪有呼吸,没有知觉没有希望,再苟延残喘,对生命是不是一种折磨呢?生者都在履行责任,不敢有怨,病者魂儿有知,怪不怪我们?
我们对生命如此执著,究竟是痴还是善?
寄语晚辈,他日我若也到此境界。不忍送我归,便将我冰冻,等待医药的新创举。千万别如此浪费世间的一切。
走出护理室,看22号的老人一脸茫然,极缓极缓地举着汤匙,从碗里舀食物,双眼直视,手臂犹如举重般,汤匙送到嘴边,食物已跌落,她茫茫然,还是将汤匙送到嘴里。
悲哀的老啊!
上前喂她吃饱,回到厨房对亚珍说:“看到她们真难过!”
“我以后不吃这么老!看了都怕!”她耸耸肩。
忧悒难抑,我叹道:“人家说,看惯病人,久而久之会麻木,我们怎么越做心越软了!”
回到办公室,吩咐英护士:“明天开始,给22号营养品,不另收费。茶点改咖啡为牛奶美禄。”
正为老人神伤不已,孩子来电话关照我要抽空休息。我没头没脑地叫:“将来我又病又没有希望,你不要医我!”
“哎呀!妈妈!人家身体病,你心理病,老是想到将来又老又病。”
当年孩子的祖父苦战病魔时,子孙两代都心惊,一天经过人家丧居,竟然说:“多好,不用受苦了!”
生老病死总无情,问世间,谁能免?
祝君健康,祝君健康!
(1995年10月25日)
落幕时候
36号的老人家进院来一星期了,依然昏迷。护士们都摇头,她女儿早晚来探望,总是忧伤沉重地离去。
今早巡院,见她微睁着眼,欣喜地呼唤她。她的眼珠呆滞,没反应。
伊玲正要替她清洗背后褥疮,把她翻过身来,打开纱布,一阵恶臭冒出,触目是个鲜红大洞,四周死肉焦褐!
带上口罩,看伊玲做护理。
病人身体微微蠕动,显然并不很痛,微有感觉而已。这么大而深的伤口,换成正常人,早已痛彻心脾。
记得上回有人送个老人来,问我:“你们收不收?不收的话,我送去报馆!”那老妇人背后五个大褥疮,不,应该说是五个大洞,手掌放得进去的大洞。厨师亚珍从窗口偷望了一眼,吓得吃不下饭!
这类老人多是身有糖尿病,瘫痪在床,平日不注意饮食,叉兼没有及时医疗和卫生的护理,以至小溃烂恶化成大血洞,甚至烂掉脚趾头,一些人见而心惊,祈望不要碰见这种病人。
护士们都是令人尊敬的好姑娘,不嫌恶臭,为这些可怜的病者服务,无微不至,不喊辛苦。
突然感到心灰,问伊玲:“你觉得这种工作有意义吗?做到半死,再怎么尽心尽力,她也不会站起来、不能吃饭、不会讲话、不再有思想!”
伊玲凄然一笑,抱着病者的头,温柔地抚摸她:“可怜啊!”
可怜的还有她的女儿,一天天的带泪奔波。生命如此延续,有何意义和尊严!
既是落幕时候,何必硬拖延,徒费人力、医药、金钱和感情?
(1995年10月11日)
“安乐死”
不久前,我看了一场有关安乐死的电视辩论会。
我对安乐死很感兴趣,想谈谈自己的看法。
是否允许安乐死,应该有个范围,然后才可以来谈此问题。否则有了安乐死的法律,谁都可以死,社会大乱!
范围应该局限在哪儿呢?据说医学权威也无法断定一个病人可以活多久。
其实可以再活多久,并不是问题,问题在于活得像一个人,还是像一件物体。
几年前,有一个人把他的母亲送进郊区一间老人院,他几乎哭着说:“医院不留她,老人院不收她,如果这里再不收,只好载到报馆,问问社会:我该怎么办?!”
那老人毫无知觉,鼻孔插输食管,尿道安输尿管,年龄近80,一身数种病,背后五大烂疮,肉呈黑褐色,流着恶臭的脓水。护士在清理疮口时,整个拳头可以放进烂洞里,旁人见了,饭也吃不下。
这样的老病人,哪个医生说她还有救?
医学如果有办法,医院怎么不留她?
道德又能帮助她什么?
不管是理性的思想,还是感性安慰,都减轻不了家属感情上的痛苦和经济上的负担。
像这样的老病人,如果作了安乐死的选择,能对社会有害吗?
当然,她不但没权利,甚至没能力,她已经死活不分了!
痛苦的是她的孩子,痛苦的是医护人员。
大好生命,用于照顾毫无意义、毫无希望的“物体”上,生活中有关连的人,怎能不悲哀地发出疑问呢?
如果,人类尊重生命,是不是应该更为尊重,甚至珍惜更有生存意义的生命?
当死亡在等待病人时,有的病人辗转哀号,有的病人魂离躯壳。
病人也许已经毫无知觉,护理人员与家人却还是有知觉的。
有些家人承受不了日夜折磨的痛苦,哭着说:他未死,我先死!有些儿女甚至踏上自杀之途。
有父母亲属陷入生不能死不得病状的家庭,就能体会这种痛苦。
儒家教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损伤。难道就该把痛苦遗给子女,让他们受尽折磨?
赞成安乐死,并不等于鼓励医生放弃治疗,一个年纪很大的植物人,即使多拖几天,也没什么意思。医生若不必浪费时间照顾垂死的老病人,可能会有更多时间研究医学,使医学更进步。
其实,很多时候,医生实际已对老病人束手无策,只能对家人说:作心理准备吧。
家人也巴不得老病人快点去,不忍心看他一分一秒受折磨。
尽管如此,人们还是不得不继续作出明知没希望没意义的努力——浪费护理人力、医药、财力。这一切,只求心安。
果真心安吗?
无论从责任、感情、理智多方面去看,安乐死应该被允许,但标准应该严格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