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卡姑娘
她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兰卡姑娘,因逃婚投奔我。
那年她22岁,细细瘦瘦,精灵的大眼睛,娇怯的容颜,墨黑的小身躯,一头卷发及腰,红衣白裳,站在我面前,像个受惊的孩子。
小姑娘勤劳好学又听话,就是怯弱爱哭,一星期接不到情书要哭7天。她不喜欢华人食物,一天没面包要哭,听到剪头发要哭,问她话,未语泪先流,竟然是个黛玉再世!
整整看她流了两年泪,可笑我也没因此免疫,还常做陪泪人。
她照顾老人极用心尽情,简直当他们是父母,记得13号老人患癌症,天天哀号,恶臭不断,小姑娘扶她,抱她,温柔地安慰她,将自用的香水洒在老人床上。
一日用心容易,日日待陌生人如亲似故,不是多情人怎做得到?
她待谁都抛出真心,男友来信报车祸,她哭得泪人儿般,借钱寄给他。寄了一次又一次,伤势总没有好。一年后伤势才好又再报车祸,她又哭得死去活来,赶着筹钱寄给他。
我看她苦,陪她哭,劝她为自己留个余地。她泪流满面,摇头说道:“我爱他!”
后来她回去探父病,惊闻爱人正新婚。回想为抗拒父命,逃婚千里,离乡剐亲,辛苦赚来的钱都给了他,薄幸郎竟负心!
情变后,她拼全力工作,一日病倒医院,我亦抱病相陪,在医院中,她哭着求我回去,要我照顾自己照顾孩子照顾老人院。
那段时期,正是我在雪地里摔下冰潭的时候,可是再冷我也要给她温暖。
我早晚跛足到医院,给她买雪糕,讲华族的故事,教她中文,给她写了两个字“伊玲”,告诉她:这是你的名字。
(1995年9月6日)
伊玲
病后的伊玲消瘦了,脸上原本灿烂的笑容,一转为凄婉。
我知道她深深为情苦,爱莫能助,只能在她哭泣的时候,劝慰她珍惜自己,莫为薄幸人枉费感情。
转眼又一年,她的父亲骤然死于心脏病,初闻讯,她足足哭了8小时没停。
奔丧回来,她天天泪盈于睫。可怜家事又乱如麻,一会儿母亲入院,一会儿亲人闹事,接着又为争家产打官司,然后是妹妹遇人不淑、弟弟经济困难……
她小小的身子,承受着一家四代的大小问题。境遇相似,我心更怜悯!而她常对我回忆幼年时,一家人靠几棵椰树过活,薄薄一个面包供全家果腹一天。为上学,清晨四点,其父以脚车载她过椰林,然后在星光下她独自步行几公里到学校。
回想逃婚那年,直到离家前夕才告诉父母,机场哭别。而今父亲一声不响就去了,伊玲愧疚难忘!
我不知道斯里兰卡的文化是否也如华族一般,但是伊玲就这么传统,这么顾家。
她看顾老人的爱心不减分毫,温柔如昔。而她大眼睛里闪烁的是慧黠的光,有如黑夜的寒星。
她不再怯弱,更且日渐能干。由里到外,从花园到屋顶,什么都来得,不但当了出色的护士,厨师请假,她还做饭,而且越做越有中国味。
去年,她荣获全国老人护理第一奖,上了各语文电视,照片刊登在海峡时报,她的同乡买了50份报纸。
七载相随,好像看着女儿成长,苦乐与共。每当累的时候,我就指着壁上画对她说:“我们就像那两头重驮的马!”
(1995年9月13日)
待嫁女儿
黝黑的伊玲出现在广州机场,许多中国人投以奇异的眼光。
她手拥大簇胡姬花出来,秘书晓娟与司机上前,不知如何表示欢迎,伊玲笑着开口:“你好吗?”
一句华语,把听者惊呆了!
接着又是“谢谢”,又是“吃饱了吗?”
我以锡兰语赞她说得好,她神采飞扬,很开心地浏览神州景物。
到中国,是她意想不到的事。
事缘今年三月,她由兰卡探母归来,告诉我与旧友重逢,准备明年结婚。我大为欢喜!这些年来,她的努力,我的争取,她由普通工作准证晋升到三年就业准证,申请居民唾手可得,原也盼望她在这里得遇良缘。年年圣诞,总不见伴舞人,眼见她已将三十,心里为她着急!以她的民族风俗,她已迟婚15年!
我开始筹备,该怎样为她送嫁,希望她的婚礼办得风风光光。
嫁妆表列下后,又担心:此一去,她即将为人妇为人妻,往后的生活,相夫育子,又是一个艰苦的开始。到何时才得轻松?
多年来,伊玲辛勤工作,在我出国时,免我后顾之忧。这一番相待之情,点滴在心。他日回去,我还能为她做什么呢?
不若带她邀游中华胜地、繁华香港;让她欣赏人物的俊秀、景物的美丽、食物的精致。
伊玲所到之处,总引人注目。司机赞她:“这姑娘真行!到哪里都能说话。街上售货员餐厅侍者都围着她看。去我家,还跟我母亲聊得很投机,我家里人都喜欢她!”
可惜迟了,早些带她去中国,就鼓动她嫁个中国人。
“妈!记得啊,明年5月到兰卡,当我的家长。为我主持婚礼。”她就像一个娇憨的女儿。
“我的锡兰语不行,你还是先当老师。”
(1995年9月20日)
爱美
她的名字叫爱美,却一点也不爱美。
来应征时,那模样:宽大的T恤,像件和尚袍,及膝窄裤,似糯米胀猪肠,全身圆鼓鼓的。腕上一圈胶绳,足下金链系铃,趿着一双拖鞋,仿佛千里流浪而来。满头蓬发如雄狮冲冠,一张圆脸苍苍白白,无色的嘴唇覆盖。
看见她的人都说她是来应征扫地洗衣的。这年代,肯来老人院工作的已是稀有动物,何况她年龄这么小,才20出头,细问之下,原来她未开花先结果,一段有始无终的交往,让她拖了个小活宝在身边。因怜她年小遭难,不加思考其学历能力,录用了她。
第一天来上班,她叫我:蓉子。
我吃了一惊:你叫我蓉子?
她更吃惊:你不是蓉子吗?
从这一天开始,就像老师般给她上课,由学习谈到人生,如何对待父母、教养孩子、选择朋友、争取上进,鼓励她,激发她,免不了也责骂她。
原是寻找一个帮手,结果凡事都要教导她、提醒她,倒成了她的保姆兼秘书。
有一回,她受不了我的严厉责骂,准备辞职,新的工作薪水少500元。我告诉她:不行!除非你找到待遇更好的。人往高处走,水才往低流,何况你有孩子要养。学习是要付出代价的,骂几句就要跑,你还能吃什么苦?
我为她剪头发、买新衣、造外型,改头换面。她抱着新衣说:十岁起就没人买新衣给我了。
我劝她减肥,她抗议:你煮了好东西总叫我去吃,我能减得成吗?
去年中,老人院职工青黄不接,她不辞劳苦,常常在风寒雨露中大清早赶来为我分忧。
我在国外打电话回来,她总是兴奋地叫。问她:你高兴什么?没人骂你不好吗?
幸亏有你骂,我才有进步,她自豪地答。
看她活泼漂亮,且日渐能干,感觉身边又一个孩子长大。
(1996年1月31日)
马林
劳工部说什么也不肯再延长准证,可怜的马林只好黯然神伤回去斯里兰卡。
他的前途未卜,我又何时再请到像马林这样勤劳忠诚肯负责任的人?
他不舍得离去,我更惋惜良驹难得!
来日新工,是野马?是蛮牛?还是池塘里的烂泥?叹规章累人!
我买了比往年更多的春节食品,要马林多吃些,顺便带点去给父母。
马林说,这是他在新加坡的最后一个新年,明年此日,不知漂泊何方!
记得那年他来,我去机场接他,见他一脸稚气,正正经经地打着一条领带,感觉还像昨日的事,细数之下,惊觉已是许多年了。
我告诉马林,还打上那条领带,让我送他去机场。
马林眼泪夺眶,哽声说:您别送我,我也不想再打上领带,这些年来,您就像妈妈对孩子一般地待我。我无法报答您,就祷告神保佑您身体健康吧!
最怕离愁别绪,偏又年年送归人!
年初四,马林给我叩了头,又向所有的老人和同事告别,一时,眼圈儿红了通院。
众人送到停车场,马林嘱咐大家:你们要记得我昨晚的话。努力工作,别惹妈妈生气!
马林特别叮咛弟弟:我深感安慰,这些年来,从未惹妈妈生气。你一定要继承我的心意!
小马林哭着对我说:我一定遵照哥哥的话,勤劳努力,不辜负您。
谁也忍不住离别的眼泪了,急催他们上车,我赶紧进了车厢。
车上,马林对弟弟再三叮咛:我们是穷人家,除了努力工作,再没别的路。想当年,母亲怀了你,粮干水尽,我才8岁,帮人扛了一天家具,得了一包饭,饿死了也不敢吃完,留半包带回家给母亲吃。现在我回去,又逢战乱,难保不被拉去当炮灰,你要觉得自己幸福啊!
威儿开着车,听马林句句入耳心酸,愧然说道:我很抱歉,无法助你留下,我结婚时候,一定买机票请你出席。
幸得一番多情语,马林终于开颜一笑!
(1997年3月5日)
款客
聘请厨师的广告见报,电话响个不停,都问:煮给几个人吃?要不要买菜?要不要洗碗?
人人都要买菜,不要洗碗。听说50多人吃饭,一个人包办,舌头都打结了。再听说要留宿,每个月只休息两天,全打退堂鼓。
一个来看工,向我要德士费;一个要我去载她来试工。最后来一个中国人,我说:这份工作不适合你,太辛苦了!
她说中国人最能刻苦耐劳,不怕。
我笑说:中国人确实最挨得苦,但刻苦耐劳已是过去名词,现在的年轻人,吃不了苦。
她坚持要来试工。她认为我做得,她也做得。我欣然答应。
次日,她清晨5点就搭德士来,比我早到。
做个早餐,40份咖啡美禄麦片面包,甜淡各异,搞得她头晕。
烧个炭炉用了几张纸,火炭敲得碎碎塞得有烟没火。午餐快到了,锅里只有生米。切菜似竹枝,调味像腌肉。洗了杯忘记煮汤,煮了饭忘记切肉。
尽管她很努力,还是团团转,满头大汗。几天下来,弄不出一餐像样的饭。
心里很同情她,本来她不必吃这苦的。问她:知道辛苦了吧?
她说:我没想到是这样的!怎么你们做给老人吃的饭,也这样细致呢?
我笑了!老人吃的饭就能马虎吗?
我常常告诫家人与职工们:当老人是来我们家做客,要好好款待。
她终于挨不了,对同事说:脚走得肿了,手掌痛得不得了,怎么你们的生活比我们还苦!
时代不同了,上一代的挨苦精神不复存在,虽然同是漂洋过海——噢,不对,她是坐飞机来的。
(1996年2月7日)
满园鲜花
月圆月缺,人来人往。在身边围绕过的女孩儿,有走了的,有嫁了的,也有云消雾散,不知音讯的。
佳节,收到玛丽一封贺卡,纤纤瘦瘦的字体,温文淡雅的问候,恍惚就似她站在眼前。叫我思念!
那年她来,清丽的脸庞,有淡淡的忧郁,迷蒙的大眼睛,偶尔闪现无言的凄楚。
玛丽朴素无华,白净雅丽,除去那抹忧郁,没有多少人间烟火味。她勤劳柔顺,却不多话。每当有人探问,柔怯怯一个微笑,低首不语。
看不见她思乡的泪水,听不到她怀亲的絮语。那份离乡的淡静,叫人讶异!
每日中午,摩托声近,邮差天使来到,全院异乡人欢颜以待,急忙忙抢接家书,读爹娘姐妹的温情,读情郎的知心话。
玛丽没有信,她被世界遗忘。
她终日默不作声,天天头痛,夜夜失眠。探究之下,得知她在婚前一日,惊悉即将成亲的爱郎竟是别人的丈夫!女人找上门,天翻地覆,恨海无边!玛丽万念俱灰,远走他乡。
我告以自己所遇,劝她振作:生命不必因失了爱情而枯萎。被人伤害已够不幸,何苦再自伤?
她总算努力挣脱了安眠药的围困。
四载与人无争无求,走之前,我在她颈上挂一圈项链:“将来你若结婚,权当贺礼。”她笑着摇头:“我只想独自去流浪。”
问她有什么心愿,她说:“我答应过妈妈,回去时给她带一束胡姬花。”
我陪她到附近的胡姬园,并肩漫步,看枝枝千娇百媚,缤纷无际。
她素脸欢愉,喜上眉梢,手抚花枝,轻轻说:“从没看过这么多美丽的花!”
你若肯寻找,人生处处鲜花灿烂。我笑对她说。
(1996年2月14日)
喜事
那是个下雨天,一番豪情快语,把疗养院转让了!
得以从繁重的工作中脱身,是喜事。
签字以后,回家途中,渐渐感到沉悒!
到家与孩子说:卖了老人院!
孩子欢呼:好啊以后我有星期天了!
见我不出声,又问:你感觉怎样?你可以休息了啊!
我无力地说:心情不怎么好,像离婚!
什么?那不是你想要的吗?
正是我想要的!离之前,受不了折磨,巴不得早日逃难,日子是挨着过的。离的那一刻,感觉空虚!昨日想什么已记不起来,只知道难过,难过之极!自己一手创下的成绩,转眼拱手,断了关系!过去的心血,点点滴滴,忙碌的岁月,日日夜夜。交织成一片怅惘!
这不像离婚吗?
一夜没好睡!
9年多的日子,面对老人、家属、职工、公众、政府部门,好的、坏的、气人的、欣慰的,筐筐箩箩数不尽。
胆,吓破了!气,充满了全身,绷得像绳子捆着。心,早晚悬在喉头,最怕夜里电话响,声音如鼓乱擂,醒了梦,碎了夜!
老人发疯,要妥善处理。紧急时候,自己身先士卒。
工人装病,半夜到医院去赖。怕影响士气,要明察秋毫,恩威并用,调度费心。
山野多蛇,不能怕,要一马当先,务必扮个英雄形象,好让员工信服。
一关又一关,困难重重委屈重重。这么多年平安过,应是满天诸神佛保佑!阿弥陀佛!
收拾文件时候,阿通送来一碟芒果。
“哪来的?”
“刚掉下来的。”他指指院内芒果树。
细嚼一块,果然香甜。
抬眼看看那树,是有好多年了,开花时候,担心大雨相摧;果实成熟,又恐员工不够分享,常常去买来添上。
今天,初尝芒果香,想起就要离开,连吃两个。明年,芒果成熟时,再来相寻已是客!
(1997年9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