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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阳光温情(2)

一个女人打蛇记

在疗养院当院长的时候,我常常不像一个女人。

据说女人的可爱,在于她会喊,看见蟑螂要喊,看见壁虎也要喊。没啥东西可怕的女人,已经不像女人了。

其实我不是不害怕,只是喊了也没人听,白喊。问题不能解决,更有失院长尊严。我宁可不像女人,也不能失职。

话说有一天,护士长走入办公室,表情僵的,眼睛圆的,嘴巴张着的,很像中风的样子。惊而问,她说:“斯虐!”

“有蛇?”我站了起来!

“1号床下。很大的一条,蜷着的。”

我深吸一口气。寻思:叫捕蛇专家还是警察?

路途远,需要时间,来不及了;更怕他们来的时候惊动其他病人。又万一来迟,给它溜了,今晚全院人心惶惶,都不用睡觉。

稍一思索,决定自己动手。取来硫黄、棍子,示意员工们勿动,与护士长两人一手硫黄一手棍子,先将硫黄封了孽障去路,再往前轻轻撒,硫黄渐撒渐近,大蛇蜷缩,痛苦地挣扎着。举手一棍将下,想起蛇女白素贞,心有不忍。大蛇头一抬,张开血口。护士长没读过白蛇传,不知白素贞何等样,手起棍落,神勇异常。白素贞完了!

员工们说:“若不将蛇烧了,它的亲属会来。”当晚,就地举行烤蛇会。事后报说,蛇有十尺长。

一日午间,男护士马林躺在房里休息,突然看见一条绿带子由屋顶垂下,他没有绿裤带呀。再看,绿带子一端竟有流光闪闪。呀!是蛇!是蛇!马林飞弹起来急奔而出,脸青唇白。白蛇去青蛇来,黑皮马林成了许仙!

众人闻声执藤棍赶到,蛇已无踪。举棍敲壁,屋顶梓板孔蛇头乍探,居高临下,随时飞射袭人,煞是危险。它忽左忽右乱窜,就是赖着不下来。不得已,身先士卒充英雄,冒险持棍闯入门,朝天花板东南西北咚咚猛敲,吓得青蛇藏身无处,疾射落地,吆喝声中,藤棍齐飞,青蛇寡不敌众,捐躯成仁。

打蛇后,呆坐半天。上相熟的中药店,对店主说“又有蛇……”,店主问:“要硫黄?多少公斤?”

“惊风散,十公斤。内服兼洗澡。”

离开疗养院后,不当院长,再不必打蛇。我又恢复做女人,开始大惊小怪。

(1999年10月)

辛劳有价

埋首文件中,头昏不已!

现代的老人院,在经营与管理方面,与过去大不相同。不落力工作,永难成功。

清晨六点半上班,夜晚九点半回家,15小时的工作时间,星期天公共假期照做,不知有谁不怕?

医生说我是工作狂,好似酒精中毒者!

大多数的人笑我:什么工作不去做,却开老人院!又脏又臭!又病又可怜!人家避之唯恐不及,你干得这么起劲!

我是辛苦,的确很辛苦。

全院的老人,九成是卧病者。有病有痛时,我跟着紧张,为了替一个老人找医生,送医院,我可以忙半天。晚上有事,护士一通知我,外衣套上,半夜两点也着睡衣赶到。通宵没眠,是很平常的事。

小部分家属有着人性正常的缺点,在我忙碌的时候,把我气到头晕晕。

职员们偶尔有孩子脾气,闹闹情绪,急得我心头暗自气恼,还要强忍怒气。多少细胞就在紧张、焦急、气恼、忙碌中死掉!

过分累的时候,我这么想:很可能,有那么一天,我就这样倒在老人院里!

虽然苦,我也乐!

看到家属们的信赖、他们的笑容,看到老人们康复回家,看到有关当局的欣赏,看到荒地变成明媚的花园,看到人们的感激,报上的谢启等等!

工作上有了满足感,自信自豪,更增加我对工作的狂热、认真。

一个老人,生前最憎恶老人院,到我院来住了五个月,悄悄问媳妇:“人家都说老人院又脏又臭又坏!为什么这里这么好?”

临终几天,她不肯去医院,坚持要留在我院里。家人去看她,她说:“以后有老人生病,你介绍他来这里。”

(1989年)

多情多恼

我是个有同情心而没有涵养的人,容易生气。有时气得服镇定药还要再服降血压药。迟早患上心脏病!

有人问我:有没有后悔选上这职业?

从不后悔,只有疑惑:为什么有的家属比老人更难侍候?

星期七(我没有星期日)上班的时候,最有机会遇上不讲理的人。今天又是。如此这般:

“L先生,如果你太太有空,请给你祖母买件毛衣。她每天都要穿,又都破旧不堪,我时常替她缝补。”他太太什么样子,七年来我可没见过。

“毛衣破了。是你们的洗衣机洗破的吧?”

“她在这里住了七年,两件毛衣天天穿,怎能不破呢?何况有时一天洗两回。像今天吧,刚洗完澡,又拉了满床屎,所有衣物床单要再换再洗。”

“这种事很正常嘛!”

“那么,买一件毛衣也不是困难的事。我们这里给她买新衣,从来没向你要过钱。”

“我不喜欢这种斤斤计较的事!你不要说这些!”

“我斤斤计较?你祖母在这里住了七年,我们优待你七年!别说住院费不够本,看医生吃药,内服外敷,一分钱没收过,你还说我斤斤计较?”

“我做人可是讲良心的!七年来,都是我来还你钱的,有没有别人来,你说?”

“你为什么不去跟你叔叔伯伯堂兄弟讲?我难道是你祖母养大的?”

满床屎尿是正常,辛苦是活该!优待、免费,是理所当然,缴钱是施舍施恩!老人还应该是我的!

药物降了血压,怒气消。很灰心地想:多情多恼!世上那么多痛苦人,我能帮多少?长久受气,是否将锻炼我冷酷无情?

毕竟,我只是一个凡人!

(1996年4月3日)

看戏

匆匆由爱老院赶回家,为的是看一出喜爱的潮剧,偏偏院里琐碎的工作没完没了,整个人就好似被粘住了。

菜汤泡饭,三两口连扒带倒,一口气差点透不过来,湿漉漉的头发,不待吹干,抓了锁匙,往外就冲。老二在后头笑:“哪里跑出一个小姑娘,还有新潮的发型哩!”

我是最后走进剧场的观众,戏已开演,坐下直喘气。《宝莲灯》圣母的造型很漂亮,演员年轻,带着古典美。我刚开始移神入戏,袋里啤啤响,是爱老院的号码,要命,就在这时候!

手提电话打回去,一问,是一个老人如了儿子心愿蒙主宠召。

工作来了,通知医生,还有家属,自己也要赶到,死亡证书就在我抽屉内。

这种事情的发生,院长到场,可以平定可能发生的混乱,也可以制止喧闹,防止影响其他老人的安宁。失亲的家属,常有失理智的行为,普通职员难有镇压的权威。

第一场戏还未落幕,我已离开剧院。有个老人的人生已结束,我去主持闭幕。

可怜的医生,从诊所赶到林厝港,已是近十点,脸上倦意显露。我恨不得将爱老院搬到他家附近。

医生看完了死者资料,我陪着他走去验尸,掀开盖脸被,盯着死尸,我很难想象她就是一个月前还谈笑的老人。

以前,探丧时看见棺材有点儿心悸,现在,半夜看尸体竟成了平常事。

送走医生,等待家属,院里夜凉露重,庭园寂寂,风清虫鸣,灯迷云蒙,这本是个好地方,隐居在此,日间作文,夜里读书,花间品酒,树下弈棋,乐哉人生!

梦想,真是梦想!

门外来了两辆车,一群人,走进来,旁若无人,高声争论老人后事。

老人诗

有个老人,写了一首诗给杨新发医生。我把它录下来,希望唤起一些为人子女者的注意,能够多关怀老人,善体亲心,减少老人的悲凉感。诗是这样写的:

辛苦一半生,

年老易生病;

儿女自顾忙,

实在难照顾。

有伴如无伴,

但幸能自顾;

不能自顾时,

便去见上帝。

从诗的角度看,这当然不是一首好诗。然而,作者描绘自己的处境和心情,字字生动,句句伤情,令人感慨不已!

一个人从“辛苦半生”到“去见上帝”,这中间的艰苦路程与人情变化,细想一番,阵阵生寒!

昨晚,接到一名老人家的电话,央求我原谅她的无知孩子,希望我体谅她的处境,帮忙照顾她那生病的老伴。尽管有一肚子不愉快,看在老人份上,只好投降。

有的年轻人,仿佛天生塑胶心,付了一些钱,便毫不尊重为他照顾父母的人,把人当成他家的女佣。随意发脾气以后,无处送父亲,便把他推给也是体弱多病的母亲,叫45公斤去照顾70公斤。

也遇过一些不近情理的家属,老人病重要进医院,打电话去,她好像谈的是别人的事,一句不问老人什么事,病况如何,很干脆地说:“等他到了医院才告诉我!”

这种电话常常让我气上半天。还有更妙的事,如果比赛一定得奖。有个老人去世了,打电话去找他儿子。第一个接电话的问我:“你通知其他人吗?”

“你应该去通知呀!”老人院果真包山包海!

“我没有他们的电话。”

倒也有趣!

好吧!我就一个一个去通知,足足找了一小时,然后又等了三小时,到齐时,其中一个很精彩地说了一句:“我的糅条还没卖完呀!”

你说,是哪里不对了?

(1996年9月11日)

植物人

初见他时,吓了我一跳!

头似骷髅,手脚如焦木,身体套在宽阔的线条睡衣裤里,鼻孔穿条输食管,下身接着导尿带,包块纸尿片。不言不语不动,谁也疑惑:他还有多少天?

医院不收,老人院不准居留,家里没法照顾,把那对惶然无助的夫妇急得凄凄欲泪。

同情心一起,什么条规也忘了,反正不是害人!答应让他住进来,不收医药费。立场站稳了,心中也坦然!

送进来的开始几天,他白天睡,晚上发出惊惧的号叫,令人汗毛直竖,替他洗澡,他似乎无知觉,臀部碗大的挖肉补洞伤口,消毒敷药时身体微有蠕动。

对他,我们不敢报什么希望,但是全院上下尽力而为,甚至,日夜给予无微不至的照顾。

我们的几位顾问医生,老远从坡底跑来联诊,教导护士如何妥当照顾他。护士们每天不辞辛苦给他轻微按摩,活动手脚;耐心地用小汤匙一点一滴地喂水进口,锻炼他吞咽的功能;听到他号叫,温柔地安慰他别怕。我们也教他母亲,坐在他身边,叫他的名字,跟他说话,提他熟悉的亲人,谈他过往的旧事。他母亲回去后,我们把录音机放在他床头,播着他以前爱听的歌曲。医药不断,照顾更是倾全力,期间,护士们的眼泪不知流了多少串。

最是可怜他的母亲,一天来回跑多少趟,家务、孩子、奔波的劳累,焦虑、害怕,心灵的折磨应是难以言喻。再生他一次,也没这样的痛苦!

爱心,证明了一切。他能哭了,能动了,能喝水了。一天天地进步,我们一分分地增加喜悦。那天,他鼻上输食管取下的时候,他的父亲激动得满面通红,几乎说不出话。

为向有关方面争取合法收留他,写信、打电话、请议员代进言,朋友也帮了很大的忙。

终于,我们的工作不受干涉,三个半月后,植物人会说出模糊的语音,我告诉他的母亲,他快要可以回家了。

接下来的半个月,他进步很快,抓着饼干吃,会数多少块,说话更清楚。一天护士给他擦了点无比膏在颊上,另一个护士过来吻他,嘴唇碰到药膏“啊!”了一声,他哈哈笑起来,多促狭!然后,开心地吃光一大碗饭。

出院那天,他情绪激动,半年没回过家,是多么的渴望,可又难舍胜似亲人的护士。他哭了又哭,眼泪不停。护士们更是泪如泉涌,惹得我也禁不住。

阳光绚丽,照在他白皙圆丰有神的脸上,睡衣不再宽阔。爱心,最柔,至坚,他18岁的前程,依然美好。祝福他!

(1990年2月28日)

模型

我时常忖度,护士们早晨起身,以什么心情开始应付一天的工作。

这里是一些老人模型:

30号有皮肤病,浴后搽药膏,她不管痛不痛,只要碰触到她,便惊天动地大喊大叫起来。尽管护士们温言软语,她还是震天价响地叫。怜悯的心也烦了。看着她的秃头、皱纹、瘪嘴,我一个劲想象她年轻时温柔美丽,风华绝代。

阿乙很和气,见人就问:“我的床在哪里?你带我去好吗?下回我就知道。”带她回房,扶坐床上,仔仔细细说了,才走开,她后面又跟来,还是问:“我的床在哪里?你带我去好吗?……”半天十几次,绝不言烦。我们都在接受她耐心的训练。

阿比有异曲同工之妙。她端个空杯来要水,倒给她,替她送回房。我前脚走开,她后脚走出来,把水倒掉,倒完再来要。重复又重复,给工作人员严格的考验。

亚荷先生破坏性特强,撕纸吐痰,满床满地没完没了,撒尿拉屎,踢被咬枕,谁见到头就晕!有回他的孩子送他去医院,他在车里大便,顺手画图。而他可是清醒的。

亚成整天吃不停拉不停,家里供应吃,我们负责清理,一天洗澡5次。

小妇人不会走,可是很忙碌,脱衣扯裤拉纽扣,手脚没闲过,只差没拆掉床,见人不是吐痰就是傻笑,冷不防,狠狠揪护士一把。

37号是收音机,一睁眼就广播,句句诅咒,全家都是仇人。

阿七想美女,阿森希望中马票,阿A谈赌博,老婶天天嚷五六天没吃了,上海阿伯疑心魔鬼伺机害他。老司机最乐观,卧院6年,聊天主题还是车子,他始终以为自己还在驾德士……

有时感慨,戏问众人:他日你老了,选哪个模型?

(1995年11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