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花心情
门前一株七彩花树,远方客人伫立花前,观赏半天,若有似曾相识之感,沉吟良久,欲言又止,终推不知此花何名。
你怕不雅么?我大笑:鸡屎花!
花本无雅俗,枝枝叶叶尽纯洁,唯人心眼分高低!
好友托人从中国带来三株珍贵的金边芝兰,又附送百花种植法一本。生性懒散,随翻随搁,落入书海,遍寻无踪,送花人多次询问:那兰花给你种死了没有?
终于想了个办法,送一株给花圃主人,请教于她。她倒也有趣,每回见我上门,总是笑脸相迎,有买没买都不恼,问她土质水分肥料种种,逢问必答,最后还回赠我一株芙蓉花。
我打算将来没事干就去花圃当她的学徒。
跑了几趟花圃,自以为有点本事,黄昏时候,竟替一两家邻居修剪枝叶。有天隔邻来了一名花匠,问我:这围篱上的花是你替她种的吗?
还可以吧?我欣喜于碰上“同行”了。
谁知他板着脸说:“这左邻右舍的花,你都种了,我以后还赚什么吃!”
两句话吓坏我,此后不敢再捞过界。
一日心血来潮,选一株“老”水梅盆栽翻种,两手一提,剩个空盆子!水梅连根包土,就像扎得结结实实的邮寄包裹。往地上顿了顿,丝毫无损。取来花剪,一层又一层,竟然没完没了。生怕剪断了可作移植的粗根,层层探索,弯来绕去,根缠根,有了来源没了去处,有了去处摸不着来源,大根小根一体生,无法分得开!
此时突然想起中国人常以一句“盘根错节”来形容事情的复杂棘手。到此完全了解那种情况。
种花的心情,像养孩子,又像恋爱,忽儿欢喜忽儿恼!
花无雅俗,时有美丑。灿烂耀眼令人感觉任务完成;叶落枝败,就像孩子长了癞痢头,须有耐心照顾,等待他美起来。
喜爱种花的人多半中年以上,酸甜苦辣,深知滋味。将情寄花,别有境界,此心死活,与人无尤!
(1997年12月10日)
亚答屋内星月光
由于形容老人恋爱像亚答屋着火,秘书阿妹问我:“亚答屋着火是什么样子?”
因此,想起少年时住的亚答屋。
如果你年轻,那你一定好命,你住的是坚固、整齐、美观的组屋。如果你生来富有,没住过亚答屋,那你就少了苦生活的乐趣。
我有幸,住过亚答屋7年。
亚答屋简陋,屋顶是简单的木架,编制成一片片的亚答叶,重重叠叠,系在木架上;墙壁是薄薄的木板衔接而成;地上铺水泥,也可能是天然泥地。
白天,凭板壁蛀洞和裂缝,与邻室对话,伏在壁上,一眼闭一眼张望。黄昏,地上的蚯蚓和水蛭,悄悄爬上脚板,常被吓得大叫大跳!夜晚,黑漆漆的屋里,一片空洞。每逢月中,月华透过破洞的亚答叶,投影而来,地上、蚊帐上,总有小小的一圈两圈,仿佛是黑夜的希望。
亚答屋很凉爽,也挺廉宜。一间2000方尺的亚答屋,隔成十几个房间,租五六元到十几元,穷人家赖以栖身,主人家赖以过活。
亚答屋怕风、怕雨,更怕火。
刮风时候,久经日晒的亚答叶断裂飘下,细细碎碎,床上、凳上、帐上、地上、书本上、头发上,都有。那日子,时时勤拂拭,哪管是不是尘埃。
屋外有两棵高大的玉兰花,一黄一白。风吹树影摇,阵阵花香飘送,是老天爷补偿穷人的额外恩赐。
每年,总有几次强烈大风,如杜甫先生所说的“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亚答叶旧了,或绑在架上的绳子不牢了,往往整片随风刮掉。开了天窗的房间,突然亮了起来。小孩感觉新鲜,大人的心情,却是仓皇而无可奈何。千万别在补救之前下雨啊!
下雨,最是忙碌时候。亚答屋都会漏水,越旧越漏得厉害。
床上的枕、被、草席、蚊帐,得抢先保护。打湿了,晚上站着睡。
风雨一来,全家总动员,找来所有的桶啊、面盆啊、大罐子、小罐子,一切可以盛水的器皿都摆上了!哪儿漏水哪儿搁。罐子小的,搁的位置要瞄得准,免得满地溪流。
满屋子的盆盆罐罐,八卦阵似的,走路都要拐弯绕道。很有趣。
这雨若是不识趣,下在夜里,平日星月光投射进来的地方,如今就是点点滴滴,阶前雨共枕边泪。“屋漏偏逢连夜雨”的狼狈,不消细说。
风送玉兰香,雨摆八卦阵。火烧起来,惊慌失措,仓皇逃命,呼天抢地,一片兵荒马乱。
亚答屋居民,长年守望相助。夜里哪处失火,马上高声叫喊,四邻惊醒大大小小翻身下床,人人相呼应,嚷声此起彼落。家家探首窗外,火起何处?度测形势,看火舌浓烟距自己家门多远。亚答叶焦干,一点火星,足以燎原!一家失火,人人自危。住得近的,匆忙打开毛毡,把贵重细软卷起,指挥各人做好准备,随时搬运家具。
住得远的,也不敢再睡,都跑到火烧现场,见义勇为者冲去扶老携幼救人,协助抢救财物。力量单薄的,胆怯心冷的,便隔岸观火,看众男女在惊慌中扛缝衣机、搬柜子、拖凳子、抱衣服、抓锅镬,跌跌撞撞,踉跄飞奔,喊声、叫声、哭声不断。
亚答屋烧起来,猛烈而迅速,鲜有不波及左邻右舍的。
观火者注视火势蔓延,半惋惜半紧张,又似乎在看热闹:“哇!烧到了,烧到了!隔壁也中了!”
有人跌足:“救火车呢?怎么还不来?”
有人高呼:“看看还有什么人在里面!”
半夜失火,有英雄,也有狗熊。英雄火里救人,狗熊趁火打劫!打劫的不一定是失火处,有人观火回家,才惊觉痛失财物。
一屋火烧,全区无眠。小时候,好多次在夜里起身看火烧、听雨漏,早已不知还有什么是痛苦和困难了。爱家护家的责任感就在亚答屋的岁月中烙印而成。还有那亚答屋内的星月光,伴我在人生途上走过崎岖的道路。
(1995年)
老板娘
天天早出晚归,孩子们大发同情心,星期天起个早,拉队到老人院帮忙。
早餐收洗完毕,紧接着准备午餐,食物解冻、洗、切、煮、调味、分饭。记得谁吃多吃少,要些什么。
教他们起炭炉、刷锅子、剥葱头、切马铃薯、煮红豆汤,下多少水饭才够软,老人才吃得下,等等。忽然发现自己还有“学问”教大学生,一时很得意。
一日工程完毕,孩子笑说:妈,我们好像开餐厅。
Yes!以后不怕失业!洗碗做饭,我还胜任愉快!
于是想起30年前一段往事:
工厂倒闭的时候,我失业,却又不愿投罗网回家去。朋友给我找了份工作——家庭女佣。
战战兢兢去见工。
大屋子里,一个尊贵的女主人,盯着我瞧了半天,对介绍人说:我再打电话给你。
隔天,朋友说:“她不要你!”
“为什么?”
“她说你不会做工。”
“她又没问我,怎么知道?”
“她说看你脸上那副眼镜,就知道不会做工!”
一时气结!
朋友建议:下回见工,脱掉眼镜。
“我近视几百度,没眼镜怎看得见!”我委屈得几乎要哭。
自此,一路当店员、推销员、工厂女工,没福分给老板娘使唤。
那老板娘不知道,我是天天受严格的家务训练,点滴差误便有刑罚临身。眼镜是夜里一灯如豆,暗藏被里偷看武侠小说的产物。
老板娘也许没读过书,至少没读过“人不可貌相”。
三更苦梦书无缘
我一生与读书无缘,几经挣扎,好不容易挤进教授跟前做个兼读生。入学的第二个月,生母患癌症,侍母心忧伤,工作复缠身,不得已请假。母亲病了半年余去世,料理完她老人家的后事,学校放年假。
次年入学,算是读了书,积了总学分的三分之一,紧接着是当了电视剧顾问,花了8个月时间,电视未拍完,人已病倒,苦苦支撑着继续上课,却是身不由己。家庭事业累得我喘不过气,别说休息一天半天,睡觉还得省些时间策划工作。
眼见学业遥遥无期地耽搁,焦急又惭愧!深恐精神错乱,不敢自怨,只能自我安慰,确实腾不出时间,事业又不能放下,毕竟生活比什么都重要,就慢慢读吧。过去没读什么书不也活过来吗?如今是多读的,读得成也罢,读不成也罢,反正意义不同,我不用它来当晋身仕途之凭,任人怨任人嘲笑吧!
于是回想这辈子的读书历史:
7岁入学,在中国一家祠堂读书,全校两间课室,桌椅要自己抬去。当时胖嘟嘟作男生打扮,气力还真不小,从家里到祠堂,走斜坡过山溪好一段路,我肩抬木桌手挽椅条,高高兴兴去上学。读了半年的ㄅㄆㄇ,听说过番手续就快办好了,家里要我停学。
隔年第三学期,我在马来西亚一个小镇做小一插班生,老师要我读ABC,我吓得半死,站着发愣,口也张不开。好老师,天天把我叫上台,当着全班同学纠正我的发音。从此,我一到台上,就全身紧张。40年来,人多的地方我总说不出话,狂跳的心把我原先准备好的话都抖掉了,这全靠老师的“栽培”。
由于超龄,三年级时又跳班。这时候面对两个问题:苦学英文和巫文,舌头老卷不过来。每天抱着书本读得天昏地暗。其时家贫,无钱买纸笔,所读旧课本都是借来的,校服是表姐旧衣所改。为了读书,逼得在学堂偷卖糖果,赚取一元几毫买纸笔,当时的学生们都要练习大小楷,记得我的毛笔字还被贴堂,同学们的羡慕眼光让我挣回不少自尊和自信。一日回家取钱买簿子,发现辛苦挣来的3块钱被养母拿去赌扑克,气急败坏,怒而不敢言,眼泪汪汪地想出一个办法:将小楷底页沿中割开,在背后抄写。我写得很整齐,很小心,期望老师将我的字贴堂。这一次,果然再贴堂——示众,还挨了一顿骂!同学们都笑了。
我极力忍住眼泪,夜晚躲进被窝里伤心地哭!老师不知道我的处境,以为我懒惰不买簿子,家里人又巴不得我不去上学,谁管我死活?
此后,我更勤于赚取外快。每天打理完家务,匆匆步行一公里去上学,放学回来上巴刹,看鸭贩们是否有鸭子要请人拔毛。整个下午不休息,可以拔3只,赚取6毫,足够买一本图画簿。
没鸭毛拨,就到隔邻卖酿豆腐的鸦片伯家去。他家订有一份《星洲日报》,里面有一版《青年园地》,为了要看阿伯的报纸,我帮他剥一大面盆的虾,有时也学着刮鱼肉打鱼丸。直到事情做完了,才敢开口借报纸。
鸦片伯除了看《星洲日报》,还租武侠小说,第一次去向他借的是卧龙生著的《绛雪玄霜》,总共20多集,我跳着看——阿伯看第2集,我看第l集;接着看第3集,未看完,他第2集看完了,我赶紧还他第3集,回头看第2集:又接第4集,第5集还没看完,又回头再看没看完的第3集。如此这般地看书,倒也津津有味。
另一个书的来源是表姐家,表姐们嫌旧书太多,时常于晚饭后叫我帮着抱到后巷焚烧,黑压压的,一本本彩色封面打着线,里面都是一回回以诗句开首和结尾,中间没个标点符号。我时常舍不得烧这些书,向表姐讨了悄悄带回家藏在床底下,怕养母发现了一顿好打。夜晚更深人静,把盏小煤油灯藏到被底下,蒙头读起来。那时候没被烧死也算福星高照。
初中没读完,被令停学,原因是借不到旧书,新书又买不起。从这时起,四处流浪打工。随身带着两个纸袋,一袋放几套换洗衣服,一袋装了几本书,包括两本《古文观止》。
40年来,读书不成,倒是生活上有了几个习惯和小成绩:夜睡、见书就买、片纸不弃、字体难看透顶、上台怯场,拔鸭毛干净、做鱼丸好、剥虾快,能做卖糖果式的小买卖。
而今日暮路远心又急,调寄一首《鹧鸪天》,聊以自慰:
乱步红鞋趁魄娟,
衙生银钥对书眠。
学海商海皆苦海,
空间时间恨无间!
兰牙嫩,
月未圆,
断机买米独擎天!
寒梅他日传春讯,
立雪磨针写新篇。
(1996年1月6日)
老人电脑
看了林秋霞的《学中文电脑》,我松了一口气!原来,还有用笔写稿的人。
哈,我道不孤啦!
好多年前就想学电脑,一直以来都被汉语拼音吓得不敢动。
近日开始用电脑,友人问:
你能这么快就学会汉语拼音吗?
惭愧!我用的是语音输入法。
他听我解释了一会,突然问道:
喂,电脑怎么听得懂你的潮州腔华语?
当然能够啦!那电脑Made in潮州嘛!
朋友大感惊奇,想看看我的潮州电脑究竟是什么怪物。
对不起!放在卧房,谢绝参观。
我的潮州音确实浓厚,电脑常常因此打出同音不同义的字句来,教人望字大笑。随着笑声,电脑又一连串怪字跳出来。
我至少因大笑而重了三磅!
从电脑的倾听准确性来推测,这宝贵软件肯定是在中国制造。它的商业和政治词汇很准,你说房地产展销会,一字没错。你说总共,一定出现中共。你念诗词鉴赏,它竟没一字对。提到孔子,它完全不认识。到这时候,只好用笔写出来。一向写字像药材店开药方,这下子,电脑就更加认不得,跳出许多稀奇古怪的字。不得已,像小学生学笔画,一横一竖,乖乖地“画”字。
为了争取时间学习,晚睡早起,与它晨昏相对,一日打完稿,久弯的左手竟不能动,手指肿得像乌龟。原本有毛病的手,无端加肥,又客串了几天独臂侠。
我看电脑多有趣,电脑看我却赌气。有时要它打印,死不听话,像个顽固老人,又仿佛一时痴呆了,毫无反应。
电脑确实像一些老人,可以滔滔不绝,长篇大论,有时却牛头不对马嘴。对着它,有时感觉很轻松,有时又生气它乱讲话,还要闹情绪。对付它的办法也像对付老人:走开。再慢慢了解它。
今早重开电脑,它竟把昨天的邀请信自动地打印了40份。啼笑不得,只能怪自己的土脑指挥不了电脑。毕竟,比起老人,我还差得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