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名道姓
芙蓉的蓉,老子、孟子、君子的子,完全正宗的中国名!
有一些人乍听蓉子,就说是日本名。
芙蓉的蓉,老子、孟子、君子的子,完全正宗的中国名!
在中国,打传呼机,传呼台小姐问:
贵姓?
蓉。
容易的容,还是荣毅仁的荣?
芙蓉的蓉。
没这个姓吧?
由我开始。
其实,商业注册、银行户头,都接受这样的名字。
武侠小说里有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我喜欢这种豪情,却自幼身不由己,姓了几年的陈,忽然被改为姓李。中年回乡,左右是家。一日电台介绍我这个陈家村的还乡人,引来众人疑惑:“陈家村怎会有姓李人?”逢人就被追问缘由,尴尬又心酸!
名记者黄叔麟夫妇到潮汕,认识了我弟弟,坐谈间唤起陈小姐,左右张望,一时不知他叫谁。他当然没错,弟弟姓陈,姐姐当然也姓陈了。
潮汕的地方,族人聚居,往往整个村只有一个姓,若有一二户别姓的人,其门口不准挂起姓氏灯笼,否则被打烂。蔡萱去拍戏,在陈旭年的家乡挂起蔡氏灯笼,村人大哗。石门蔡家村大感兴奋,讨了灯笼去挂祖祠。
中国人在海外找亲认戚很容易,地方名加姓氏,来龙去脉。如果陈厝陇人不姓陈,必有故事,像我一样。
姓氏之外,又有诗句排辈序。只要知道对方名姓,便能清楚彼此间的亲属关系。某次新加坡一位朋友说起他的中文名,又道出祖籍,我点出他尊翁名字中必有一个“鸿”字,他大吃一惊,问我如何得知,族亲嘛,我笑说。
中国人素来重男轻女,潮汕尤甚,女儿只从姓,名字不排序,仅从兄弟的名字中知道自己属于哪个辈分。名无序,姓任改,干脆自己选个惬意的,几年前重新登记身份证,华人都有了中文名,于是欣然填上:姓蓉名子。
老爸
写老人,不能漏了我老爸。
老爸82,身材瘦小,精神奕奕,走路身轻如燕。
他一辈子穷,穷一辈子,生活却过得挺写意。
老爸长年一身密实装,40度天气,依然长袖高领和裤子。
一年365天,只在换季时候洗一次澡,而皮肤光鲜如四十许。脸上、臂上全无老人斑。
我们家用井水,水是免费的,老爸却坚守原则,省水到底。他不洗澡,也不喝水,除了几杯功夫茶。家人偶尔劝喝半碗凉茶,定招来他一句:“要喝‘拔布’?(注:潮语浮肿之意)”
老爸省水不省烟,他是超级烟民,睁开眼可以不吃早餐,没有烟可要叫嚷了。他从早到晚,只用一根火柴。
他没酒量,一小杯脸就红彤彤,醋劲可大了,无论吃什么,摆一碟醋在他面前准没错。他爱吃蛋,炒蛋、煎蛋、蒸蛋、卤蛋、甜蛋、白煮蛋,只有坏蛋不吃。
老爸耳聋眼花记性好,看电视坐前面,孙子们抱怨:看电视只看到阿公的头!
老爸最大能耐,除了该他吃的穿的,其余一概无动于衷。
一日在喝药,他来要烟钱,故意戏问:“我死了怎么办?”
“死了算了!什么怎么办!”他闲闲地笑答。
好个无情身自健的老爸!妈一生多忧多虑,大把福气未享,早早去了。
十多年前,爸要装假牙,妈极力反对:“70啦!吃得下吃,吃不下罢了,留些福气给子孙!”
爸属虎,乡俗人老无牙子孙有福。
拗不过妈,老爸就吃软不吃硬,鹅肝、鲜鱼、鸡蛋,照样享受,吃饱了各乡各里去走动,几十个乡里的游神赛会庆典,他倒背如流。
妈去后,老爸又有心愿,他兴致勃勃地要求:“买辆脚车给我,我来学踩。”
(1995年11月1日)
母亲
昨夜没有风雨,我的心安了许多。
很早就醒来,外面的天有些暗沉。今年的雨季来得早,下了这许多天,老天还意犹未尽!
匆忙洗刷,今天的牙膏味道似比往日清香。压不住的兴奋,待会儿就可以见到母亲了!微微有些疑惑,就是今天吗?那近卅年的盼望,今天就可以实现吗?掬一把冷水淋上脸,冰凉得清醒。不错,就在今天。
第一次见面,总要穿件红的,老人家喜欢。问问船局吧,船真靠岸了没有?那几夜风雨怒号,我躺在厅里沙发,彻夜听着屋外飞沙走石的狂风暴雨,心在南中国海徘徊。我的母亲,她辛苦了吧?
雨果然又下了,细细的。走吧,走吧,不要让母亲在船上等。
哎,我们不吃早餐吗?
早餐?吃的,但不是现在。我抓起雨伞,心有点慌,好像抓的是母亲的手——枯干、冰冷。
看着扫水器一下一下,发出轻微的嘎嘎响,左起右落,视线总无法清楚。恰如脑海里,任我苦苦回忆,母亲的形象还是模糊的。毕竟,离开她身边时,我还5岁不足。她的样貌、言语、感情、举止、态度等等,怎么凑也凑不成个母亲。
最后一次看见母亲,我8岁。在车站匆匆一别,只记得她眼儿红红,说了一句话:“上了车,疲倦了伏在你父亲膝上。”这话让我回味了26年7个月又12天。多年来,老盼望有人能对我说一两句这么亲切关怀的话。
办手续申请母亲来的时候,朋友断然地说,隔了这么多年,环境和生活习惯全然不同,再相见徒惹麻烦!我不愿意相信,母亲纵使是堆垃圾,我也是从这垃圾堆里出来的!我多希望马上就见到母亲,仔细看看,她是什么样子?
突然,眼前电光一闪,雷声轰轰,我心惧魂飞!母亲和她一母同胞,会不会相像呢?一阵惨然,想不下去!
雨逐渐大了,扫水器急旋。我逼问自己:这会不会是另一个错误?
深知无力再承受,而相会已在眼前,我惴惴不安,不愿意车子走得太快。
多年的渴望,半载的等待,在最后一刻里,心怯得几乎想放弃!
穿过市内,海边在望。倾盆大雨又转小了。天可怜见,霹雳响雷,急风淫雨,早吓坏我的神经了,哪堪再经一战!
我茫然走出车子,风送微凉,雨带轻寒,手心冰冷,不知见面该说什么话,一双脚好似踩在泥泞里!
岸边泊着一艘庞然大船,小儿子见了高嚷:是这么大的船吗?唉!我还以为是小舢板!
孩子天真的话又使我开朗了!
船上甲板站着许多老人,木然呆滞,10天航行的疲倦,恶劣气候下的惊慌,已经没有精力扮出笑容。
怜悯之心,油然从心底生,适才的犹疑,悄然而逝。我撑着伞,立在岸前等候的人群里,仰头上望,哪个是我的母亲?
矮的、肥的、金牙的、穿花衣的、银白头发的、脸有横肉的、电发的,各形各色,都不是,不是我的母亲!
船尾有一个蓝影探身一闪,急急拉着丈夫,遥指人影问他:“你看!那个是不是?”
他觉得好笑:“你不认得,我就更不认得了!”
可不是!他从来没见过这个丈母娘。
走向船那端,靠近船尾,望了望上面,拉开手袋,拿出母亲的照片,对一对,不是,不是她!
上下相望的人,有的已经认出来,开始高声交谈。
微微感到惶急,接母亲而不认得母亲,我会不会接个错的回去,戏剧性地闹笑话?
也许,风雨相欺,她已病在船舱里,无法出来?否则,为什么看不见她?
孩子们要了外婆的照片,细细对着船上老人看,“没有!”他们摇摇头。
好不容易挨了一个多小时,守着船梯的警员才放行。
孩子们挤了上去,举目尽是黄皱皱的脸,你挨我挤,塞满了人,努力踏前几步,但见地上横七竖八搁着大包小袋的行李,再也难行了。唯恐一举步踩着人家的东西。嘈杂的声音,充满船舱,拉挤推撞,一片惶乱,差点没给人夹扁。
我正在担心两个小孩,上了船不知到哪里,一只枯瘦的手伸向我,怯弱地叫着我的小名。
触目是张老迈的脸,泛着微笑,身旁站了我两个孩子。啊,是她,我的母亲!
我点了点头,极力想笑,却不知笑了没有。手被她抓得紧紧,很粗很硬,一点儿温暖,不像那伞柄。
母亲初来乍到,什么都不习惯,病了!
偏她怕服西药,一粒下去,呕得连屋子都旋转。她取出从家乡带来的麻叶,说熬水喝能解暑。我将信将疑,将它熬了一碗黑汁,热烟直冒。听说麻叶很苦,我舀出一匙先试一口,果然味比黄连,几乎张不开口。我加了些糖,有点不放心地问母亲:“你真能喝吗?很苦的。”“我什么苦没吃过?”母亲说。一碗黑汁喝下去,没皱一下眉。
母亲换上新衣服,戴了金首饰,笑说:“这一生,从没这么漂亮过。”
我捏着她除下的铜耳环,已经发白了,这两个小小不成形的圆圈,一双4分钱,为做客买的。我将它轻轻丢进垃圾桶里。把母亲换下的衣服折起来,长途跋涉,都靠它给母亲温暖,此时何忍相弃!就留在柜里作纪念吧!
母亲病了十多天,麻叶并没治好她。我不断跑中药店,一包包的药熬成水,看那黑黑的药汁灌进她口里,禁不住说:“能替你喝就好了!”母亲急忙低斥:“胡说!我老了,病病有什么要紧?你年轻,才要平安健康!”
眼看她天天昏沉,身上的烧不退,食物一进口便呕吐。我忧虑不已,逼她去看医生,时间一到就强迫她服药。她呕吐了,拒绝再服,情愿挨病。我又气又急,狠狠将药掷下垃圾桶!
隔天,她又烧得厉害,我坐立不安,伏在她身边,柔声说:“婶,求求你,吃药吧!我从来都没求过你什么事!”说着,声音都哑了!难道,我们的难还没到尽头,等到今天能相会也要再受折磨?
母亲说,实在怕极西药。她的声音那么虚弱,全身都在发烧,不由得我热泪夺眶而出。我说,你挨了这么多年的苦,就怕这小小一粒药?鼓起勇气,战胜它,一定要战胜它!你知不知道,我患了肺痨病,每天都吃十几粒西药?我不怕苦,你还怕吗?
在我的劝服下,她吃了,整整16天,才开始吃饭。
相见虽欢,叙起往事来,又痛断肝肠!母亲生我,是在梦中惊醒而生,我头上脚下,仿佛从天而降来到世界。世俗皆说这是不吉之征,认为我会给母亲带来厄运。于是3岁时过名给姨母做谊女。姨母嫁了个远洋丈夫,膝下无儿女,5岁那年,她未经我母亲同意,将我带去。从此,我一脚踩落地狱里,十八层轮流转。
“你们给一个女儿,好像轻过送个番薯。”回思那暗无天日的生活,我忍不住抱怨母亲。
“我怎知道她心肠会这样?”母亲轻轻一叹,抹抹泪,“那天,从田里回来,不见了你,问你父亲才知道的。”
就这样,一个4岁多的女儿轻轻送给人!
算了!还讲什么?死不去的就留下,生为女儿,原是无可奈何!祖母生下几个女儿,不是都被迫抛在池塘里吗?我能保存一命,已属万幸,若再与母亲相比,不过是苦河里的一滴苦水。
母亲17岁嫁入陈家,上有两层公婆,四位婶婆,姑姑叔叔无数个。一家数十口,以她为卑,单是脸色便看不尽!每餐饭食,都由母亲在镬里煮好,用木桶挑到堂屋去,不到众人吃完,长孙媳妇走不近饭桌。
父亲是长房独孙,自幼娇宠,性情怪异。祖母29岁守寡,以长媳身份管着家中诸妯娌,掌握家政,伺候公婆,久受众人妒恨!母亲嫁过去,正好做了祖母的顶缸。
太祖母去世不久,时局转变,一个富农之家骤然一无所有。母亲虽勤巧,难为无米之炊!她肩挑脚踏,咬紧牙关胼胝硬顶。劳苦终年,欢乐碰不到边,厄运一次次光顾。大哥苦苦支撑廿余年,斗不过病魔,二弟死于饥不择食,中毒而亡!四弟死于愤慨!母亲身受重创,悲痛难忍,在一个黑夜里,含泪出奔,跳下寒冷的大池。
她会游泳,始终沉不下水,也许是池水的冰冷唤醒她,无奈上岸。怀着死不去的悲伤回家,照顾余下四个子女,继续挨那天长地久的苦!
我问母亲,来生你希望做什么?
“来生?一生还不够吗?”母亲眼神无光。
“如果有,你希望呢?”我再问。
“摆在眼前的东西都会变没有,一希望就有了吗?”她嘴边挂丝嘲笑。
希望永远不灭!什么事情都会转变的。几十年了,我就是靠这信念得以生存。我这么告诉母亲。
“我只希望小儿子早早娶亲,心事一了,是生是死,也无所谓了!”她两眼直视,吐露心中宏愿。
生无可恋,死有何惧?
母亲,母亲!希望都埋葬在你的痛苦里了吗?
(1984年1月5日)
生死约
腊月残冬,北风呼啸,寒流南下,潮汕气温4度。
家家户户忙过年,装饰厅堂,制作糕点,办置年货。
母亲在棉被里与死神挣扎,薄弱的气息随时可断。亲人们来往慰问,探视。两个弟弟日夜随侍在侧,劳累悲伤不堪!憔悴的二妹泪眼无神;三妹火伤,尚在医院。
明天是归期,我在犹豫:回不回?
省亲一月,回程三延,几度欲走难!
母亲生育劬劳,恩重如山,我不能为她送终,岂非大不孝!
去电取消机票,得知香港国泰航空公司工潮,航班不定,而回新的机位天天爆满。最是挂心,离营日久,后院失火,老人院里的职员们闹情绪,波涛暗涌,再不回去振奋人心,恐生变故!
事业、亲恩,教人难兼顾!
下午,昏厥一日半的母亲又醒过来,以微弱的声音吩咐弟弟上市买卤鹅,好让我次日带回新加坡。当她得知我已取消机票,再三劝我:“你不用为我操心,回去吧!”
“我不回。”千行泪,万缕情,怎走得开?
“人生自古谁无死?我70了,你别牵挂!”
“婶,当年一别,27年后才相见,而今再别,永远不能晤面了!”
言罢悲泣难收,满室呜咽!
晚间,母亲喝下半碗米汤,精神略好。又劝我:“回去吧,还有三天便过年,别让孩子们等。你有生意要处理,不是无事人。”
“我实在舍您不下!”
“人生终须一别,何况你来已久。我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断这口气,你回去吧!”慈母声声催促。
“若不能为您送终,我于心不安。”
“这10年来,我过得心满意足,你已经待我很好了,不必不安。回去处理了事情再来。”
“再来时,是否能见到您?您等不等我回来再见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