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就像秋雨,温柔而多情,璀璨而湿润,清凉而润心。这就是命运,一种命中注定的感动。刚刚结束了守孝,王阳明的夫人禇氏却一病不起,很快便告别了人世。也许是新婚之夜对妻子不经意的冷落,让王阳明愧疚一生。即便是禇氏终生也未能为王阳明生下一儿半女,他也从未动过另娶一房的念头。禇氏去世整整一年之后,王阳明才终于续弦,本以为只是能够有人在一旁嘘寒问暖,没想到这位新来的太太,竟然让王阳明体验了从未有过的高兴——他们有了自己的儿子。老来得子,想必比任何喜事都要更加激动。按照家谱,王阳明给儿子取名正聪,寓意聪慧的名字,希望他能将自己的学问之路延续下去。
随着时间的流逝,嘉靖皇帝朱厚熜在自己的皇位上越坐越稳,可对于他最初十分欣赏的王阳明,却抱着越来越模糊的态度。当初助皇帝坐稳皇位的张璁和桂萼,也都有了高官与厚禄,王阳明的守孝期虽已结束,却没有接到朝廷的任何录用诏书。黄绾屡次在皇帝面前上奏着推荐王阳明,席书更是直接在奏折中说道:“生在臣前见一人,曰杨一清;生在臣后见一人,曰王守仁。”方献夫甚至直言不讳:“定乱济时,非守仁不可。”
如果说张璁始终对王阳明的为人抱有一丝惊异,桂萼的态度则要复杂许多。虽然二人的上位少不了王阳明的学生们的鼎力相助,是心学让他们有了今天显赫的地位,可桂萼似乎只想将心学加以利用,为的只是让自己的羽翼更加丰满。他与张璁一道,像嘉靖皇帝谏言,请求重新启用王阳明。
可是如今的嘉靖皇帝,似乎并不需要身边有太多的帮手,他的地位早已稳固,羽翼早已丰满,王阳明的传说太过于神勇,他好不容易将杨廷和赶回老家,如果再有了一个王阳明,皇帝的身份未免有些被动。可如此有能力之人,弃之不管似乎又有些可惜,对于王阳明的安排,皇帝迟迟未能表态,他一直在心里盘算,将王阳明送往一个远离自己,又对朝廷有用的地方。嘉靖六年,不知是上天想要成全王阳明还是嘉靖皇帝,广西发生了叛乱,王阳明的用武之地再一次诞生。
老骥伏枥,再上战场
风起云涌的历史,演绎了一代代的起伏,也将历史推向巅峰。生命本就脆弱与卑微,极少有人在晚年之时,还依然能够做到坚硬与精致。
嘉靖六年,已经56岁的王阳明,再一次收到了朝廷的诏书,此刻的他,只想享受平静的生活,可诏书中写得明白,广西平叛,刻不容缓。临行之前,王阳明再一次将王畿和钱德洪约到了天泉桥边,这是他最欣赏的两名学生,王学日后的发扬,只能靠他们两个了。王阳明对二人说,自己明日即将出发前往广西,你们两人对学问的见解,要互相弥补,千万不可各执一端。他只希望两个人在日后的讲学中,不要丢了自己的宗旨,这是王阳明与两位爱徒的最后一次谈话,也是最后一次讲学。一次教导,受用一生,王畿和钱德洪用自己的毕生精力,将王阳明的学说宣讲至每一个角落,王阳明死后,两个人更是放弃了会试,专为老师守孝。这早已超脱了师徒之间的情感,更像是儿子对父亲最后的留恋。
过了这一夜,王阳明便要奔赴广西,发生叛乱的,是广西的思恩州和田州,两个同样属于少数民族聚居的自治州,向来是由当地的土司担任州长官。为了刹住广西土著军民野蛮的风气,明朝的统治者想出办法,逐渐用朝廷官员替换掉土司的官职,许多地方都颇见成效,唯有从元朝就开始担任土司的岑氏家族,从未被朝中官员取代。如今土司传到岑猛一代,他甚至想摆脱大明朝对自己的管制。不过,由他发起的叛乱很快就被广西巡抚姚谟镇压住了,投降后的岑猛逃到了自己的岳父家里,可为了朝廷的赏金,岳父竟然将岑猛毒死,献出了他的人头。
本以为可以趁势用朝廷的官员将岑氏家族替换掉,这却引起了拥护岑氏家族的百姓的不满,以卢苏、王受为首的瑶民再一次发动叛乱,这一次,哪怕是官兵也镇压不住。两人以岑猛的名义屡次大败官军,很快便占领了思恩州和田州的州府。
虽然朱厚熜此刻最不需要的就是王阳明这样既有能力又有人气之人,可无奈现实摆在面前,似乎朝中除了王阳明,再没有能平定叛乱的最佳人选。于是,朝廷下发了一纸公文,王阳明便以督察员左都御史的身份奔赴广西。
所有的得失,趁能放下之时便要统统放下,很多东西都是过眼云烟,能陪自己到终点的,仅有寥寥数人而已。人生其实是看完一段风景,再被别人挤得水泄不通。王阳明在此刻认为的幸福,只是静享人世的温情,政治的游戏已经彻底让他感到厌倦,他在教育中创造的辉煌,即便是万人之上的皇帝也无法掩盖,他不愿就这样受朝廷随意摆布,收到朝廷的诏书后,王阳明的第一想法便是向朝廷发回一封辞呈。
在辞呈中,王阳明表达了请辞的三条原因:首先,是因为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差,连出门走路都要消耗不小的体力,去广西平叛更是难上加难;其次,他相信广西巡抚姚谟的能力,假以时日,他一定可以成功平叛;最后,与自己相比,南京工部尚书胡世宁和刑部尚书李承勋两位年轻人,似乎是更加适合的人选。种种原因,只为了表达一个想法,便是王阳明只想留在家中安心养老。可朝中的官员们曲解了他的意思,以为是他嫌自己的权利不够大,索性罢免了姚谟,又让王阳明提督两广、湖广和江西四省的军务,如此一来,他便有了更大的兵权。朝廷已经将姿态表到如此地步,王阳明如果再不赴任,便是将朝廷的看重视若草芥,于家于国于己,都不会带来什么好下场。万般无奈,王阳明只得拖着五十多岁的多病之躯,再赴战场。
临行之前,王阳明将自己的学子们再一次召集到一处,与他们一一道别,这一次的道别似乎有着诀别的意味,也许是王阳明和自己的弟子们都知道,此次离别,很可能就是永远。出发之日,来相送的弟子们围满了整座码头,百姓们送来各种礼物,王阳明一一谢绝,再多的礼物他都不需要,他需要的,只是一箱又一箱的药材,那是对自己生命的延续,多活一日,完成朝廷的使命的可能性就更大一点。
送行的人太多,许多人无法靠近王阳明的官船,只能远远地隔江相望。王阳明再一次踏上了从浙江到江西的水路,这条路他已经走了太多遍,可是每一遍似乎都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礼部侍郎徐樾甚至追随王阳明的官船一口气跑了几十里路,只为求得与王阳明一见。王畿与钱德洪舍不得就这样与老师告别,与王阳明同船一路送到严滩,才带着万般不舍与老师依依惜别。王阳明还未到吉安,那里的学子们便已经将他即将下榻的驿站围得水泄不通,一路劳顿的他,只得拖着疲惫的身躯再为等候多时的学子们进行一次讲学。
嘉靖六年十月,听说王阳明即将到达南昌,南昌的百姓早早起床将街道打扫干净,焚香洒水,用迎接圣贤的仪式来迎接他。王阳明早已经不负圣贤的称谓,百姓们知道,自己曾经的安定生活离不开王阳明的努力,而他即将开始的又一场战役,定会让自己重新拥有平静的日子。王阳明所乘的官船一靠岸,早已守候在那里的百姓便将王阳明簇拥进了早已准备好的轿子里,众人轮番抬轿,一直将王阳明送到了江西巡抚衙门。还没等王阳明坐稳,前来拜访的人便一波又一波地到来。王阳明从早到晚一刻不停地接见来者,直到太阳就快落山,门口还排着长长的队伍,里面尽是等着见王阳明一面的百姓。哪怕是听到王阳明身体疲乏,需要休息,等着拜访的人们还是久久舍不得离开。
草草睡了一夜,王阳明第二天又去南昌文庙参拜。他知道,如果不给百姓一个交代,自己的平叛战役还不能开始。在明伦堂,他再一次为学子们讲学,从各地赶来的学子挤满了整座大厅,有人从未见过王阳明,特地赶来就是为了一睹他的风采;有人已经听过王阳明讲学,可远远意犹未尽。如果知道这是王阳明一生中的最后一次讲学,不知道会不会有更多更远的学子出现在当天的讲堂上,那些来不及赶来的学子,是不是会因此懊悔一生。
当终于到达广西梧州,王阳明顾不得休息,用最快的时间整理自己平叛的思绪。卢苏与王受并不是大奸大恶之人,他们发起叛乱也实属被朝廷所逼。前任广西巡抚用大量的官军压境,只为将二人置于死地。此种情形,他们不得不战,因为不战只能是死路一条,应战也许会活命。如此拼死反抗的叛军,仗着对当地地形的熟知和天时地利的便利条件,竟然让官军久久无法平定。
并且,二人占据的思恩洲和田州与越南接壤,处于深山峡谷之中。瑶族居民向来喜欢群居,如果依然保留原来的政策,让土司来治理当地的居民,还可以凭借瑶民善战的特点为中原建立一座安全屏障,如果将瑶民杀尽,用官员代替土司,等于自己将这样一座天然屏障拆散,如此一来,得不偿失。
面对这样一种情形,王阳明计上心头,他的平叛策略只有八个字:以抚代剿,土流并用。
疲乏的生命,不灭的星辉
疲倦是一种淡淡的腐蚀剂,潜移默化地浸泡着人们的神经,疲倦发生的时候,如同一种会流淌的灰暗,在皮肤表面蔓延,使整个人困倦和萎缩,如同寒露一般,侵袭到身体的底层。
虽然王阳明疲乏已极,虽然阳光不再温暖,朝廷安排的任务却并不能敷衍。当他将以抚代剿、土流并用的平叛政策上报给朝廷时,百官哗然。从前的王阳明,剿匪向来是以武力解决,如今却提出了如此柔软的政策,大臣们不禁怀疑,派出王阳明是不是个错误。
人们忽略了王阳明是个将兵法运用到极致的人,如果对叛军的军队放出招安的消息,他们的军心则会动摇,如果军队不想再战,任凭将帅做再多努力,也不能让军队移动分毫。如果硬攻,被逼无奈的卢苏和王受一旦逃到越南,朝廷则更加无能为力。为了更快解决这场叛乱,王阳明亲自率军队来到南宁,为的就是让卢苏和王受两个人感受到来自朝廷的压力。
在广西,没有人不知道王阳明在南赣平叛的丰功伟绩,不仅如此,能够仅用十四天的时间便剿灭反叛的宁王,凭的更加不单是先进的装备和雄厚的兵力。何况,在朝廷的装备和兵力都强于自己的情况下,卢苏和王受更加觉得自己没有丝毫的胜算。但贸然投降,他们也不敢轻易尝试,除了从心态上无法接受,他们更不知道王阳明是否真的会接受自己的投降。
一切纠结,只因将焦点放在太过想要的东西上。卢苏和王受每日感受着王阳明无形的压力,日子过得并不舒坦,他们派出自己的心腹黄富,去南宁好好地打探一下王阳明的口风。王阳明采用怀柔政策,对黄富好生招待,再一次强调,如果卢苏和王受投降,自己一定不会过多难为。可去与不去,对卢苏和王受都是一种精神上的煎熬,如果不去,显得对朝廷过于轻视,极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如果去,则可能是自投罗网,最终的结局依然是死路一条。
抉择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后退何尝不是出路?纠结了多日的卢苏和王受决定,相信王阳明一次,把自己的生命作为赌注,交到他的手上。他们带着七万军队来到南宁城外,却只带了几名贴身兵士,来到了巡抚衙门,他们要亲自向王阳明认罪自首。
王阳明的一双眼睛虽已昏花,却依然能看透人心。他能看出两个人投降的诚意,于是只是象征性地令人打了二人一百军棍,便将二人放过。如果这两人是假意投诚,王阳明还有第二套对策,他会将二人当场捕杀,然后对城外的军队进行偷袭。如今,一场血战就这样化解,王阳明让二人将军队解散,然后上书朝廷,为他们封官。能免掉死罪,已经让卢苏和王受大为感恩,如今还能获得朝廷的一官半职,简直让他们对王阳明感激涕零。
大感惊讶的,除了卢苏和王受,还有朝廷的文武百官以及皇帝本人。朝廷用十万兵马,消耗无数银两,打了两年没有打下的战役,就这样被王阳明不消耗一兵一战,轻易地化解。凡事总有两面,几家欢乐几家愁。正当广西的百姓因为自己的家园没有遭受战争的践踏而欢呼庆祝之时,北京朝中一些反对王阳明的官员们却在暗自不满,王阳明的平叛越是轻松,便越是显得他们之前的举措有多么失败。
在写给朝廷的奏疏中,王阳明建议将田州一分为二,其中一半让岑猛之子岑邦管理,岑氏家族在当地依然有着不小的影响力,任命岑氏家族的人做官,可以起到安抚当地百姓的作用,也可以保证当地的平安与稳定;而另一半,则让卢苏和王受担任巡检,同时由朝廷派出官员,担任知州。
深信教育可以让人识礼的王阳明,再一次把学堂办在了这样一个超过半数人都不开化的地方,当地的土著人接触了诗书,才知道自己从前的行为是多么野蛮,人们渐渐修身养性,不再靠武力解决问题。王阳明曾经在南赣大力实行十家牌法,杜绝了土匪和贼人的隐患,在这里,他将十家牌法照搬,希望靠自己的政策,改变当地顽固不化的风气,让这里的每个人变得更加识礼和守法,为当地的百姓换来一世的平静。
淡,是人生的真味,淡淡的山水与淡淡的云烟,更能引人在淡然中思索。淡然中似乎独有一种馨香,能够让人有一份思念和一份眷恋,不是寡淡,而是淡中有味。那淡淡的味道,有一种不可言说的隽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