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心寡欲,追求圣贤
50岁,知天命的年纪,一声感叹,几丝苦涩,如同秋天的枫叶,秋渐深,绿渐褪,叶更红,情更深。此时的人生就像一部作品,唯有留下更多的佳作,才能称之为精品。50岁的王阳明,对官场与仕途的名利早已淡泊,他在讲学中享受着学问带来的快乐,他也在思考,是不是真的到了告老还乡的年龄。可让他想不到的是,就在此时,他接到了一封朝廷发来的诏书,让他即刻返京。
已经十几年没有太平过的大明朝,再一次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正德皇帝驾崩了,享年31岁的他没有留下一个子嗣,谁将成为大明朝的下一任皇帝,成了一个莫大的难题。每个人心中都权衡着自己的利益,正德皇帝生前不仅没有子嗣,甚至没有兄弟,唯一的方法,便是从朱氏宗亲中选出一个合适人选。15岁的朱厚熜,也就是后来的嘉靖皇帝,就这样在众人的权衡中,登上了历史的舞台。
大明朝的新一任皇帝朱厚熜,从封地湖北来到了京城,15岁的朱厚照,还是一个玩心不改的孩子,可15岁的朱厚熜,已经做足了当皇帝的准备。当眼前出现雄伟壮阔的城门,正要迈出成为皇帝的第一步的朱厚熜,却被官员们拦在了城门口。他们告诉朱厚熜,只有皇帝才能走大明门,以朱厚熜的身份,应该走东侧的东安门。朱厚熜知道,东安门是留给皇太子出入的,他告诉众人,自己就是即将即位的皇帝,如果不可以走大明门,那宁可掉头回湖北。一群大臣被一个如此有气场的孩子震慑住了,他们选择了妥协。朱厚熜在即位之前,就与大臣打了一场心理战,从大明门光明正大地进入了皇城。
做了皇帝的朱厚熜渐渐发现,麻烦的事情远远不止于此,他成为皇帝的条件,便是从此不能再认自己的亲生父母。他想反抗,可朝中的大臣们却结成了统一战线,如果真的誓死不从,他的结果也只能是回到湖北老家,继续过王爷的生活。这一次,他暂且妥协,但皇帝的年号,要他说了才算。吏部为他定的年号是“绍治”,意思是继承弘治皇帝的统治,这等于承认他是弘治皇帝的儿子。可朱厚熜指着《尚书》中的“嘉靖殷邦”四个字,斩钉截铁地告诉众人:“我的年号是嘉靖。”这一次,又轮到大臣们妥协,从这一刻起,大明朝的嘉靖皇帝,正式走入历史的舞台。
风雨人生,山一程,水一程,走过平川,穿过风沙,踏过荆棘,回首看自己一路上留下的深浅不一的脚印,才猛然间发现,人生因坎坷而多味,红尘因变幻而绚烂。
朱厚熜也想在世上留下自己的脚印,首先便是要稳固自己的立场。他看中了王阳明,不仅因为王阳明做出的一系列壮举,更是因为他的学生遍布朝中的各个角落,拉拢了王阳明,就几乎等于拉拢了整个朝廷。
在决定拉拢王阳明之前,嘉靖皇帝朱厚熜还做下一件壮举,让人从此再也不敢小看这个年仅15岁的少年一眼。迫于杨廷和率领的众大臣的压力,朱厚熜差一点就同意了认弘治皇帝做父,可突然出现的一封奏折,改变了他的一生。写奏折的人,就是张璁,一个和王阳明年龄差不多的无名小吏,他看准了嘉靖皇帝与大臣之间的矛盾是他升迁的机会,就奋笔疾书了一封《大礼疏》,引发了大明朝最著名的一场腥风血雨。
在《大礼疏》中,张璁引经据典,几乎句句都是在替皇帝说话,他说:汉代的刘欣和宋代的赵曙,都是在很小的时候便过继给了汉成帝和宋仁宗,自幼在宫中长大,而嘉靖皇帝已经年长,如果认弘治皇帝做父,那他的生父兴献王便要绝嗣了。
看到这样一封奏折的嘉靖皇帝,激动得无以言表,他没想到还能有人站出来替他说话,如此一来,他反对杨廷和的立场便更加坚定。王阳明曾经说过“礼本人情”,如今也成了嘉靖皇帝据理力争的依据,杨廷和为了削弱嘉靖皇帝的势力,将张璁升去南京做刑部主事,没想到张璁在南京与王阳明的众多学子一拍即合,许多人站在了张璁一边。
人一旦团结起来,就像捆成一捆的筷子,纵有再大的力气,也不能轻易掰断。张璁很快就有了众多支持者,南京吏部主事桂萼,借着张璁的势头向皇帝上了一封奏折,建议皇帝将生父兴献王封为皇考,把孝宗皇帝封为黄伯考,将正德皇帝封为皇兄,将生母蒋氏封为皇太后。嘉靖皇帝再一次有了支持者,可众大臣商议了很久,也没有给出结果。正在嘉靖皇帝忧心之时,杨廷和提出了告老还乡的申请,以为自己战胜了杨廷和的皇帝批准了这一辞呈。但他没想到的是,一场腥风血雨,正在不远的未来等着自己。王阳明在北京生活了三十年,那里几乎是他的第二故乡,如果此行能够入阁拜相,人生至此也许真的圆满。可是,刚走到杭州,一封诏书却阻挡了他前行的脚步,诏书中,要王阳明返回江西,暂缓入京。至此王阳明看透,此生也许再无入京的机会,也许告老还乡,成为一介平民,反而快乐许多。他想得没错,这一次,王阳明没能回到京城,在他的余生里,也再也没有实现过回京为官的愿望。这一切的幕后主使,正是杨廷和。王阳明在朝中各个部门的学生们纷纷站在了张璁和皇帝一边,如果王阳明返京,那自己更是毫无胜算。在大议礼事件还没有进行到最激烈的状态时,杨廷和建议皇帝,如果王阳明回京,必定要对他平定叛乱的事情进行封赏,如此一来,国库吃不消。嘉靖皇帝也觉得有理,便暂缓了王阳明回京的事宜。
成功阻止了王阳明回京的杨廷和,也许没有想到,自己在朝中的日子也剩下不久了。杨廷和离开了朝廷,曾经与他站在一条战线上的文官们,将虎视眈眈的眼光瞄准了张璁。他们认为张璁是导致杨廷和告老还乡的罪魁祸首,他们一致决定,要在张璁每日的必经之路上将其拦截,一顿乱棒,将其活活打死。
心境清白,贪欲自然就会少。一个人的安静取决于内心,一颗骚动不安充满欲望的心,无论幽居于大山,抑或隐藏于古刹,都无法安静下来。唯有淡薄与宠辱不惊,春日里,即便坐于书斋也能感悟到山川的妩媚与雄奇。
每当涉及利益,人们的内心便无法平静,即便是皇帝朱厚熜也是一样。大臣们要殴打张璁的消息传到了皇帝的耳中,他震惊了,如果真的让他们得手,那不久的将来,如果他们联合起来对付皇帝,简直易如反掌。如果是正德皇帝朱厚照,也许会将这样一场闹剧当成演戏来看热闹,可嘉靖皇帝朱厚熜,决定要打压这些大臣的嚣张气焰。他将内阁官员召集到一处,告诉他们自己已经知道了打人的阴谋,并当场对组织打人的赵鉴和张翀进行了痛斥,又将张璁和桂萼擢升为翰林学士,将方献夫擢升为侍讲学士,又趁机将生父中兴献帝的“本生父”头衔去掉,实现了自己只做皇帝,不认弘治皇帝做父的愿望。这一次,年轻的嘉靖皇帝获得彻头彻尾的胜利,然而,事情远远未完。
嘉靖三年七月十二日,18岁的嘉靖皇帝再一次面临文官对自己的挑战。杨廷和致仕了,可他的儿子杨慎依然留在朝中为官,他将六部十三司共二百多名官员组织在一起,集体在左顺门下跪,要皇帝为不继统的事情给出合理的解释,否则便一跪不起。刚刚在大议礼中获得胜利的皇帝,绝对不会向这些跪在外面的大臣妥协,他派出锦衣卫,将跪在左顺门的一百多名官员拘捕,凡是违抗的,便遭到锦衣卫的暴打,有十七人当场死在锦衣卫的棍棒下,挑起事端的杨慎、王元等人被发配到边疆,永世不得为官。
此时的王阳明,也同杨廷和一样致仕还乡,可与杨廷和不同的是,他正舒适地享受着亲人的陪伴和为学生讲学的快乐。这样清净的生活,他有多久没有享受到了?也许是上天为王阳明遭受的不公做以补偿,给了他六年悠闲的生活。
万物一体,知行合一
在光阴深处,幸福的时间总是太短,只因时间总是在不经意间悄悄逝去。岁月就这样划过流年,韶华在淡然中逐渐消散,在悠悠岁月中历尽了多少沧桑。
王阳明太久没有与父亲好好团聚,借着父亲70岁大寿的机会,他回到山阴,邀请满堂亲朋,为父亲大办了一场寿宴。寿宴上,一封朝廷发来的诏书,让王华喜笑颜开。诏书中表扬了王阳明平叛匪患的功绩,封他为新建伯,兼任南京兵部尚书,照旧参赞机务,子孙世袭。之后又将王阳明的父亲王华、祖父王伦、曾祖父王杰三代人同封为新建伯。王阳明穿上朝廷颁发的蟒袍和玉带,向父亲叩首行礼。这是王华过得最快乐的一个生日,也是他最后一个生日。两个月后,70岁高龄的王华,带着儿子生前为自己赢来的荣耀含笑九泉。儿子的学问和成就全都远远超过了自己,相信在离世的那一刻,王华的心中有的,也只是满满的高兴和满足。
王阳明留在家乡守孝三年,为父亲尽到自己的最后一次孝心,心中不再惦念那辉煌的大殿和名利荣耀,眼前的景色似乎也变得越发美好。也许这便是知行合一的真谛,即便是京城中闹得轰轰烈烈的“大议礼”事件,也不能让王阳明分出半点心思放在政治上面。杨廷和败了,他在朝中的学生们有着不小的功劳,也更加得势,王阳明却依然没有想要重回官场的念头。
他的学生们成为大议礼事件中的主力,并非是想将赌注压在皇帝身上,换自己后半生的荣华富贵,他们只说想将心学发扬光大。杨廷和并没有错,他只是希望朝廷井然有序,可是程朱理学在日渐发展壮大的心学面前,渐渐呈现出落后的态势,变得不堪一击。王阳明的学生们想用心学改变整个朝代的风气,可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容易,他们在未来的失望,早已被王阳明明了于心。学生们在大议礼期间不断地通过信件征询他的意见,王阳明一概不做明确的回复,就像用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子把自己与外界隔离开来,世间的一切纷扰虽看得清清楚楚,却不沾染一丝尘埃。
随着皇帝的更替,心学也有着取代程朱理学的势头。嘉靖二年的会试中,考生们面前的题目,竟然是对王阳明的心学作出评价,至此,圣学终于大明于天下。
也许是王阳明与生俱来的教育家气场,凡是他所到之处,都会引来大批跟随者,全都是希望听他讲学传道的学子。山阴这个小地方,一时之间竟然成了大明朝最吸引学子的地方,每天来听王阳明讲学的人数达二三百人,桌椅不够,学子们便索性坐在地上听课,能够听一次王阳明的讲学,已经成了学子之间互相炫耀的资本。钱德洪和王畿便是众多学子中的佼佼者,也是王阳明一生中的最后两个徒弟。
王阳明看重钱德洪,也许是因为他与徐爱的性格有着几分相像,王阳明的每一句话都被他奉为真理。他与王阳明同样出生在瑞云楼,踏实稳重的他,成为王阳明晚年最得力的助手,也是他亲手整理了《王阳明年谱》和《传习录》,将王阳明的学说留给了后人。
与钱德洪的稳重不同,王畿则有着更多的聪明才智。20岁时的王畿,是个纵情于饮酒作乐的风流才子,对于别人热衷于听王阳明讲学,他最初还有些嗤之以鼻,虽然中了秀才,但他对读书并没有太大兴趣,是王阳明一眼认定,此人是个可造之材,便吩咐自己的弟子魏良器等人依照自己的计策行事。
一次,王畿路过王阳明的新建伯爵府,见魏良器正与几位同门师兄弟饮酒赋诗,很是快活,他不禁问道:“你们这些腐儒,竟然也会玩这种游戏?”魏良器答道:“我等之学,并不迂腐,也不固执。你心存偏见,所以不知道其中的乐趣。”王畿没有再说话,默默离开,但内心已有触动。接下来会试落榜的打击,让王畿萌生了听王阳明讲学的念头,只听过几次,他便彻底心悦诚服,成了王阳明的正式弟子。
不朽的岁月封印着多少时光,隔着时空的牵念,惊艳了多少寂静繁华。抬头仰望星空,只能从斑驳的光阴中寻找逝去亲人的身影。
不知不觉间,王阳明已经为父亲整整守孝三年,这一年的中秋,他在天泉桥边举行了盛大的宴会,宴请自己的一百多位弟子。酒过三巡,众人的情绪已经变得亢奋,学生们请王阳明现场题诗,于是便有了《月夜两首》:
万里中秋月正晴,四山云霭忽然生。
须臾浊雾随风散,依旧青天此月明。
肯信良知原不昧,从他外物岂能樱。
老夫今夜狂歌发,化作钧天满太晴。
处处中秋次月明,不知何处亦群英。
须怜绝学经千载,莫负男儿过一生。
影响尚疑朱仲晦,支离羞作郑康成。
铿然舍瑟春风里,点也虽狂得我情。
他借诗提醒自己的学生,人生只能活一次,不要辜负了这独一无二的生命,也不要为人生留下遗憾。明月也许暂时会被乌云蒙蔽,只要内心有良知,明月就会再度光明。学生中有人问道:“有人讥谤老师的学说近于佛老,然而弟子觉得佛老也有助于圣学,有益于我身,是否应当兼而取之?”王阳明为众人讲道:“尽力推知人性,每个事物都会具备,哪还用兼而取之?佛老二家的学问皆能为我所用,在尽兴中完善自我,这是道;在尽兴中不受尘世之累,这是佛。后世的儒者都以为自己得到了圣学的真传,却不懂得圣学的博大和无所不包,同佛老两家分道扬镳,实在是太过迂腐。”
是啊,学问深不可测,非要用屏障将各路学说硬性隔离开来,简直就是在浪费生命。讲解完此番道理,王阳明说出了四句话:“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四句话留下了无限的哲理,留给后人去品评和琢磨。直到今天,似乎依然能感觉到王阳明铿锵的嗓音言犹在耳,震慑古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