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陆游文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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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词风的逻辑嬗变(2)

此词作于隆兴二年(1164)词人四十岁任通判镇江军府事时。作者陪同京口太守方滋上北固山,游甘露寺,登多景楼。极目远眺,触景生情,由眼前景色追怀起当地的历史人物,并借以称颂积极北伐的张浚,同时表达了词人为国建功立业的理想。词是记游,也是怀古;是写景,也是抒情。意境宏阔,笔力遒劲,气势雄伟,格调高昂激越,感情热烈奔放,与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词有异曲同工之妙,表现出与东坡词风相近的一面。不过这种豪迈雄放,只是言豪情,抒壮志,发感慨,显得比较“空泛”,不及后来词作沉郁厚重。

《秋波媚·七月十六日晚登高兴亭望长安南山》也是一首激情奔放的壮歌:

秋到边城角声哀,烽火照高台。悲歌击筑,凭高酹酒,此兴悠哉。多情谁似南山月,特地暮云开。灞桥烟柳,曲江池馆,应待人来。

这首词作于乾道八年(1172)。这一年,陆游接受四川宣抚使王炎的邀请,来到南郑前线军中,担任四川宣抚使公署于办公事兼检法官。一天,他与幕友们一起来到南郑城高兴亭,登高饮酒。高兴亭正对着长安的南山,陆游遥望南山,心潮澎湃,即席赋词。高兴亭上,遥见长安烽火,隐约号角声声。击筑悲歌,凭高酹酒,关中的收复指日可待。月色皎洁,层云为开,深情地照着长安的灞桥、曲江,它们都在期待着南宋大军的早日到来。全词格调慷慨昂扬,充满了乐观精神和胜利在望的喜悦。

陆游词的悲慨之作可以《汉宫春·初自南郑来成都作》为代表:

羽箭雕弓,忆呼鹰古垒,截虎平川。吹笳暮归野帐,雪压青毡。淋漓醉墨,看龙蛇飞落蛮笺。人误许、诗情将略,一时才气超然。

何事又作南来,看重阳药市,元夕灯山。花时万人乐处,欹帽垂鞭。闻歌感旧,尚时时流涕尊前。君记取、封侯事在,功名不信由天。

这首词是孝宗乾道九年(1173)春天在成都所作。乾道八年十一月,四川宣抚使王炎被召回京,陆游调任成都府路安抚司参议官,他从南郑行抵成都时已是年底。词用对比的手法,追忆南郑的军旅生活,抒发身在成都被迫投闲置散的痛苦悒郁的心情。在南郑,古垒平川,手缚猛虎,臂挥健鹰,青毡野帐,胡笳声声,大雪纷纷,豪兴勃发,醉墨淋漓,龙蛇飞动。文才武略,多么值得自豪!然而,转瞬间这些都已成为过去。锦城的灯山花市、歌管美酒,换来的却只是流涕樽前,词人悲愤感慨不已。不过词人并没有消沉下去,他认为破敌立功,事在人为,仍然表现出对胜利的坚定信念。此词上片豪放,下片悲慨,形成巨大反差,颇具艺术震撼力。

陆游词中写今昔对比,抒发壮志难酬的悲愤。南郑从军生活是陆游生命史上最为光辉灿烂的一页,成为他后来创作的不竭源泉。陆游晚年闲居故乡,常在词中回忆往昔从军南郑的战斗豪情,感慨眼前遭遇,如《鹊桥仙》(华灯纵博)等,都是声情激越、悲壮沉痛之作。陆游还写有两首《诉衷情》,也是其中的代表作: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身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青衫初入九重城,结友尽豪英。蜡封夜半传檄,驰骑谕幽并。时易失,志难成,鬓丝生。平章风月,弹压江山,别是功名。

前一首以追叙当年的豪情壮举开头,为全词定下了雄浑、悲慨的基调。暗用班超投笔从戎事典,再现了当年奔赴南郑前线为国戍边的情景,充满自豪感。然而,从军生活很快就结束了。从此关塞边河,只有在梦中时时出现,往日的征衣,也早已尘封色暗。换头三句,写国仇未雪,老境先至,泪水空流。句短语促,一泻衷情。结尾发出深沉的悲叹,虽仍一心系念边关,却只能隐居镜湖之畔终老此生了。后一首上片忆旧。绍兴三十年(1160),经左丞相汤思退举荐,陆游由福州决曹人京,先后任枢密院敕令所删定官、枢密院编修官兼编类圣政所检讨官等职,结交了周必大、范成大、郑樵、王十朋等一时俊彦,常结伴畅游西湖,呼酒谈笑,赋诗作文,纵论国事。此时孝宗即位,起用主战派著名人物张浚为枢密使,都督江淮诸路军马,准备对金作战。陆游奉中书省和枢密院之命,作《代二府与夏国主书》和《蜡弹省札》。前者意在与西夏通好,共同抗金;后者则是要秘密发动沦陷区人民起义。这些都是为北伐所做的准备工作。回忆过去,抱负得以施展,词人倍感骄傲。下片抒愤。好景不长,北伐很快失败,收复中原的愿望难以实现了。壮志未酬,鬓发先白。“平章风月,弹压江山”,与上片的结交豪英、夜半草檄,形成鲜明对比。“别是功名”,既是自我解嘲,也是对强加于他的所谓“嘲咏风月”罪名的回击。

豪迈、悲慨两方面结合,构成陆游词风格的主导方面,可代表“放翁词风”。这类作品量少而质高。主要是表现词人的“志”,符合传统“诗言志”的要求。所以历代都给予较高的评价,我们今天也应充分肯定。

二纤丽清婉

陆游词中有不少纤艳的作品,大都集中在由南郑回成都后至东归前的几年中,是其“燕饮颓放”生活的产物。另外,如《钗头凤》、《浣溪沙·和无咎韵》、《浣溪沙》(浴罢华清第二汤)也可归入此类。这些作品或写游赏宴饮,或咏物,或怀古,或借宫词、托闺思以写怀抱,或赠妓、怀妓。数量多,但精芜杂陈。对这些要做具体分析,可分两种情况来看:

一是感情真挚,格调清婉者。最有名的是爱情名作《钗头凤》,这是一首用血和泪谱写出的爱情悲歌,情调凄婉,催人泪下,用真言语写真性情。《卜算子·咏梅》托物寄意,梅花高洁孤傲的性格和精神正是词人高尚人格的写照。词人有几首咏梅词都是用这种手法写自己的情志。如《朝中措·梅》云:

幽姿不入少年场,无语只凄凉。一个飘零身世,十分冷淡心肠。江头月底,新诗旧梦,孤恨清香。任是春风不管,也曾先识东皇。

此词首二句咏花而见本意,余皆借梅自喻,结句是自慰。通篇不见梅字,却处处抓住梅的特点。运用拟人手法,梅花与人融为一体,将自己的身世之感,寄托其中。全词寓意深刻,格调清雅,含蓄蕴藉,耐人寻味。其他如《月上海棠》(斜阳废苑朱门闭),借宫梅的凝愁忆旧,抒写词人的怀古之情,寄托别有凄凉意。《南乡子》(归梦寄吴樯)写对故乡的怀念和对成都的留念的复杂感情,心理刻画,细致入微。《采桑子》(宝钗楼上妆梳晚),写春愁闺思,抒情细腻,描写形象,人物情态跃然纸上。都是不可多得的佳作。如谓陆游词婉约,当指此类优秀之作。前人评价这类作品为“流丽”、“纤丽”,只是看到其表面相似之处,内在的特质还是我们所说的婉约清雅。陆游词凄婉含蓄不及淮海、小山,清雅则过之,同中又有异。

另一类是草率浅近的作品。如《鹧鸪天》(梳发金盘剩一窝)、《乌夜啼》(金鸭余香尚暖)等,皆为应景之作,写女子的外貌、服饰、娇姿媚态,脂粉气浓。词人只是以旁观者的身份代人立言,缺乏个性,故情浅意薄,在陆游词中应入下乘之列。如《乌夜啼》云:

金鸭余香尚暖,绿窗斜日偏明。兰膏香染云鬟腻,钗坠滑无声。冷落秋千伴侣,阑珊打马心情。绣屏惊断潇湘梦,花外一声莺。

整阕写怀春女子的慵懒情态,兰香,云鬓,坠钗,绣屏,浓艳香腻,纤弱密丽,颇似花间词风,但不及《花间集》中优秀之作天真烂漫,纤婉有致。对这类作品不应过高评价,这是不应为尊者所讳的。

纤丽清婉,主要是写一“情”字,这是与上述言“志”的爱国豪放之作不同的地方。但情又有深浅雅俗之分,这两方面陆游词中都有。我们要区别看待。

三恬淡飘逸这是陆游闲适隐逸词的独特风格,这类作品主要集中在东归以后。前期,乾道三年(1166)免官居乡时所作的《鹧鸪天》三首及《采桑子》(三山山下闲居士)也可归入此类。陆游闲适隐逸词从总体上看,大都产生于罢官闲居,情绪低落之时,是“隐”的产物,因此具有总体倾向的一致性。但如果深入一层,细致区分,则又可分成三类:写退居生活中闲情逸致的闲适词;写山水渔隐生活的渔隐词;写修道炼丹的游仙词。兹分述如下:

闲适词大都是词人赋闲乡居时所作,描写其平和的心境和冲淡的襟怀,表现词人热爱自然,厌恶官场的人生态度,具有较高的审美价值和认识价值。《乌夜啼》五首是这类词的代表,其中如:

世事从来惯见,吾生更欲何之。镜湖西畔秋千顷,鸥鹭共忘机。一枕苹风午醉,二升菰米晨炊。故人莫讶音书绝,钓侣是新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