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陆游文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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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词风的逻辑嬗变(3)

这组词作于淳熙八年(1181)至十二年(1185)间。当时作者东归任无足轻重的地方官,旋又为给事中赵汝愚所劾,回乡奉祠闲居。纵观词人一生,此时正处于情绪低落时期,但从词作本身来看,却又写得恬淡闲适,悠然自得。究其因,是他经历了多次毁谤和打击后,已看穿了官场的虚伪和丑恶,深感身在其间的不自由。因此,尽管解职归田与他积极用世,立志恢复祖国河山的初衷不一致,但另一方面,在精神上得到了一种“池鱼归故渊”的解脱。在山清水秀的家乡,他尽情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享受着远离尘世的快乐,使自己处于一种极为放松的自然境界里。他饮酒,种花,尝泉,品茗,自感清静安闲,雅趣无穷。时而又泛舟镜湖,与鸥鹭同乐,钓侣为友。词人这时仿佛已大彻大悟,“世事从来惯见”,一切都看惯了,功名利禄,皆为身外之物,只要身强健,也足够庆幸了,也不再有什么渴求和欲望。知足安命,词人找到了心灵的栖息地。这类词还可举出许多,如“幽谷云萝朝采药,静院轩窗夕对棋。”(《破阵子》)“临罢兰亭无一事,自修琴。铜炉袅袅海南沉,洗尘襟。”(《太平时》)“梁空燕委巢,院静鸠催雨。香润上朝衣,客少闲谈麈。”(《生查子》)总之,闲适词作于词人心境平和时,表现出精神解脱后的愉快心情和乐观豁达的人生态度,语言平淡浅近,如话家常,娓娓道来,亲切感人,风格恬淡闲远,无剑拔弩张之态。这是陆游词的另一种境界。

陆游渔隐词,歌咏渔隐垂钓生活,以山水为背景,写放浪林泉,寄情烟波的乐趣。此类作品即作者自称的“渔歌菱唱”。(《长短句序》,《文集》卷十四)代表作可推模仿张志和的《渔父》五首。题为:“灯下读玄真子渔歌,因怀山阴故隐,追拟。”如其一、其二云:

石帆山下雨空蒙。三扇香新翠箬篷。苹叶绿,蓼花红。回首功名一梦中。

晴山滴翠水撄蓝。聚散渔舟两复三。横埭北,断桥南。侧起船篷便作帆。

这组词作于淳熙十四年(1187),当时作者在家乡闲居五年之后,重被起用,正在严州任上。冬夜无事,他读起张志和的《渔歌》,不觉心向往之。词中“渔父”可视作词人的自我形象,词人陶醉于山水之间,甘心终老水云乡,无拘无束地畅游,自由自在,快活如神仙,暂时摆脱尘世间的一切羁绊,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找到心灵上的慰藉、精神上的归宿,风格清淡闲逸。

《长相思》五首,虽不以《渔父》为调名,也是写烟波垂钓之乐。词人月明垂钓,饮酒闲眠,烹莼丝,听松泉,俨然超尘绝俗的隐者,表现出旷达情怀。格调清新,意境淡远。但这超脱中也流露出世无知音的寂寞心情。此类作品还有《鹧鸪天》(家住苍烟落照间)等三首、《菩萨蛮》(江天淡碧云如扫)、《点绛唇》(采药归来)、《鹊桥仙》(华灯纵博)等二首、《真珠帘》(山村水馆参差路)等。这些词作中,词人满腹牢骚,却又自嘲自慰,故作旷达,萧散闲放中寓有怨愤不平之气。

陆游受社会及家庭环境影响,崇尚道教,结交方外,熟读《黄庭》。他的许多斋名都与道教有关,如玉笈斋、可斋、心太平庵、还婴室等。诗中多写修道炼丹的游仙生活,词也是如此。如《秋波媚》(曾散天花蕊珠宫)、《一丛花》(仙姝天上自无双)、《隔浦莲近拍》(骑鲸云路倒景)等,皆是表达离群绝俗的出世思想。这类词可称“游仙词”,可举《好事近》六首为代表,写对炼丹、修道之类虚幻世界的追求。如:

挥袖别人间,飞蹑峭崖苍壁。寻见古仙丹灶,有白云成积。心如潭水静无风,一坐数千息。夜半忽惊奇事,看鲸波暾日。

词人展开想象的翅膀,飞入虚幻境界,心静如潭水,无欲无念,远离尘俗,不再计较人世间的一切功过得失,从而找到精神上的寄托。整阕语言平淡,清真绝俗,带有一种“仙”气。又如:

秋晓上莲峰,高蹑倚天青壁。谁与放翁为伴?有天坛轻策。铿然忽变赤龙飞,雷雨四山黑。谈笑做成丰年,笑禅龛楖栗。

词人神游华山,手持天台藤杖,身登莲花高峰,脚踏倚天峭壁,指点江山,俯瞰人间。突然,铿然巨响,手杖化作赤龙腾起,雷雨交加,带来丰年,造福人间。风格清逸雄奇,潇洒飘逸,带有强烈的浪漫色彩。

这种清真飘逸的风格,是陆游词的一种新境界,其“摒除纤艳”之功尤值得肯定。虽然思想较消极,格调也较低沉,但若能“知人论世”,了解作者是始终不渝的爱国志士,那我们也就会原谅这一“缺点”的。

上述三类词结合一起,构成陆游闲适隐逸词的全部内容,皆是表现归隐乡居的闲情逸致,风格上恬淡闲远,清真飘逸,于豪放、婉约以外另立一格。

实际上,陆游不是有意要做“闲人”,是迫不得已而隐,身闲心不闲。他不是悠然世外的人,骨子里从来没有“飘逸”过,飘逸旷达中带有牢骚和不平。

刘师培说:“剑南之词,屏除纤艳,清真绝俗,逮峭沉郁,而出以平淡之词,例以古诗,亦元亮、右丞之匹,此道家之词也。”说陆游词“屏除纤艳”,有点片面,但他看到“清真”、“平淡”的一面,是“道家之词”,还是独具慧眼的。只是在这里应补充一点,陆游不是真正的“道家”,他是食人间烟火的。尽管“有渔翁共醉,溪友为邻”。(《沁园春》)自称“身闲心太平”。(《破阵子》)但他并未忘情世事,至死还惦记着收复中原。词中处处有词人的自我形象和个人情志,即使仙游幻界,还感慨人世间“今古废兴何恨,叹山川如昨”。(《好事近》其三)“汉家宫殿劫灰中,春草几回绿。君看变迁如许,况纷纷荣辱”。(同上其五)我们不应只看到其飘逸超脱的一面。陆游不同于一般的隐逸,其词的恬淡飘逸、清真超远也有独特的内涵。

四狂放旷达这是陆游情绪低落时的作品。萧飒衰颓,疏放不羁,是颓唐语,也是愤激语。如《大圣乐》云:

电转雷惊,自叹浮生,四十二年。试思量往事,虚无似梦,悲欢万状,合散如烟。苦海无边,爱河无底,流浪看成百漏船。何人解,问无常火里,铁打身坚。

须臾便是华颠。好收拾形体归自然。又何须着意,求田问舍,生须宦达,死要名传。寿夭穷通,是非荣辱,此事由来都在天。从今去,任东西南北,作个飞仙。

此为乾道二年(1166)词人罢官居山阴所作。作者自叹人生如梦,往事如烟,是非荣辱皆由天定,渴望返归自然,作个飞仙。

淳熙七年(1180),词人奉祠家居后作有《桃源忆故人》:一弹指顷浮生过,堕甑元知当破,去去醉吟高卧。独唱何须和。

残年还我从来我,万里江湖烟舸。脱尽利名缰锁,世界元来大。

词人感叹人生一瞬,转眼已入老境,觉今是而昨非,一旦摆脱功名利禄的束缚,“还我从来我”,顿觉心胸开阔,畅快无比。其他如《洞庭春色》(壮岁文章)、《破阵子》(仕至千钟良易)、《恋绣衾》(不惜貂裘换钓篷)、《南乡子》(早岁入皇州)等,都是抒写人生如梦的感慨。

陆游一生仕途坎坷,屡遭贬斥,怨愤之气郁结胸中,需要宣泄出来,故有此牢骚颓放之语。这种情绪伴随着词人的一生,但它是稍纵即逝的,它只是排遣烦恼苦闷的调节器。陆游忧国忧民,积极入世,并未真的消沉下去,成为老庄哲学的信徒。这部分词是作者心灵历程的真实记录,我们从中看到了一个有血有肉、丰富具体的词人形象,不能只看到消极的一面。

陆游词的风格既如上述有四种类型,从成就和影响上来看,最突出的要推豪迈悲慨一格,故可代表“放翁词风”。提到陆游词,我们立即会联想到爱国、恢复、抗战、豪放、悲壮之类的字眼,历代也多将其归入爱国词人或豪放派的行列,是自然的事。陆游词风介于东坡、稼轩之间。刚健雄迈近东坡,但不及东坡清旷超拔;悲慨沉郁似稼轩,但不及稼轩豪放俊爽。东坡、稼轩词情、气、韵、格皆达到比较完美的统一,陆游词则往往“有气而乏韵”。也有情韵不相称者,刘熙载说他的词“乏超然之致,天然之韵”。虽有些过贬,但还是有一定道理的。陆游词中脍炙人口的佳篇、佳句并不很多,这正是其弱点所在。其纤丽清婉一格则近乎秦观,然而不及秦词情、韵兼胜。这类作品陆游用功最少,除《钗头凤》、《卜算子·咏梅》等极少几首外,几乎没有什么影响。可见陆游词旷不及东坡,豪不及稼轩,婉不及少游,“奄有其胜,而皆不能造其极”。这样评价应该说是较客观公正的。至于恬淡飘逸一格,词史上影响不及张志和与朱敦儒,但陆游有其独到之处,飘逸背后有深沉的感慨。只因陆游向来被冠为爱国诗人的称号,人们心理上一般是不愿谈及在他们看来是消极的一面,所以历代论者多忽视或评价不高。狂放旷达一格最能体现陆游“放”的个性,别具艺术魅力,应予重视。

陆游一生倾注全部精力作诗,填词乃其“余事”,创作态度本不十分严肃、认真。他无意做词人,作词只是随口而出,是性灵的自然流露。元代陈深跋陆游《大圣乐》词稿云:“虽系草稿,妙在不经意中,天真烂发,姿态横生。”虽是评价陆游的书法,但移之评价他的词则是最恰当不过的。其词因不经意而妙,也因不经意而流于草率浅近。得在此,失亦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