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陆游文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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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词风的逻辑嬗变(1)

论及陆游词风,一般多以“豪放”二字概括之,显得空泛。有些专著、论文注意到陆游词风格的多样性,如薛砺若《宋词通论》、陆侃如、冯沅君《中国诗史》、刘麟生《中国诗词概论》、夏承焘《陆游的词》以及近年来的一些研究论文,分别指出放翁词风豪放、悲壮激烈、沉郁雄快、闲适、清逸等特色,但多静态、横向论述。有鉴于此,本文试图结合作者生平经历,对其词风的逻辑嬗变做一总体探索。这是一种动态、纵向的考察,陆游词风演变有轨迹可寻,是合逻辑的嬗变,我们应深入研究把握。

陆游词的分期可以是二分法,即以淳熙五年(1178)奉召东归为界,划分成前后两个时期。前期以写抗战、恢复的爱国内容为主,风格以豪迈雄放、悲壮沉郁为主;后期多咏山水景物、闲情逸志,风格以恬淡飘逸、清真闲适为主。前者是精华所在,代表陆游词的最高成就;后者是陆游词的又一独特成就。陆游词分期也可三分法,即前期又可以乾道六年(1170)入蜀至夔州(治今重庆奉节)任夔州通判时为界,分为前后两个阶段。

入蜀前,现知最早的词作是绍兴二十九年(1159)词人调官为福州决曹期间写的《青玉案·与朱景参会北岭》,最晚的是乾道二年(1166)作者居故乡山阴镜湖三山时写的《大圣乐》(电转雷惊)。其间作词十三首,数量较少,多为登览宴游、酬唱赠答之作。时词人刚刚出仕,年壮气盛,踌躇满志,希望有一番作为。宦游所及,友朋相聚,畅饮抒怀,真有气吞山河、壮志凌云之概。所以,这期词似东坡情豪语壮、境阔格高,充溢着词人的浪漫情怀。如《青玉案·与朱景参会北岭》、《水调歌头·多景楼》等,都属“豪放”之作。《青玉案·与朱景参会北岭》云:

西风挟雨声翻浪。恰洗尽、黄茅瘴。老惯人间齐得丧。千岩高卧,五湖归棹,替却凌烟像。故人小驻平戎帐。白羽腰间气何壮。我老渔樵君将相。小槽红酒,晚香丹荔,记取蛮江上。

《赤壁词·招韩无咎游金山》云:

禁门钟晓,忆君来朝路,初翔鸾鹄。西府中台推独步,行对金莲宫烛。蹙绣华鞯,仙葩宝带,看即飞腾速。人生难料,一尊此地相属。

回首紫陌青门,西湖闲院,销千梢修竹。素壁栖鸦应好在,残梦不堪重续。岁月惊心,功名看镜,短鬓无多绿。一欢休惜,与君同醉浮玉。

虽然因短短几年,调任频繁,游踪不定,功业无成,词人不免流露出“岁月惊心,功名看镜,短鬓无多绿”的感慨和愁绪,但这只是词人的寻常“闲愁”,与后来词作的大感慨、大悲叹有明显的区别。所以,这时词风的基调是豪迈雄放的。此时词风表现出与东坡词风相近的一面。这点前人早已看出,黄舁说陆游词风“雄快处似东坡”,杨慎说“雄慨处似东坡”,褚人获说“雄壮处似东坡”。“雄快”、“雄慨”、“雄壮”,也就是论者所说的“豪放”。不过这种豪迈雄放,只是言豪情,抒壮志,发感慨,显得比较“空泛”,与入蜀后的作品比较,这一特点是很容易看出的。

入蜀后,即乾道六年(1170)至淳熙五年(1178)出蜀东归止,前后共九年,为第二阶段,这是陆游词创作的高峰期。据夏承焘、吴熊和《放翁词编年笺注》(以下简称《笺注》),编年者有四十五首,约占总数的三分之一,内容较复杂,风格也多样。放翁词作成就最高者在此期,最低者也在此期。

陆游入蜀不久,枢密使王炎宣抚四川,进驻南郑(今陕西汉中),任命词人为四川宣抚使司干办公事兼检法官。乾道八年(1172)三月十七日,词人到达南郑军中,亲上抗战前线。军中生活激发了词人的创作热情,除创作大量的爱国诗外,也写了豪迈奔放的爱国词。如《秋波媚·七月十六日晚登高兴亭望长安南山》,感情炽烈,格调高亢,充满了昂扬乐观的精神。“灞桥烟柳,曲江池馆,应待人来”,词人对收复大业抱着必胜的信心。

但诸事难料,时局陡转。九月,王炎奉召回临安,幕僚皆如星云散去,词人的官衔也改为成都府路安抚司参议官。收复无望,理想破灭,转眼间一切都变了,词人陷入极度的苦闷中。自汉中赴成都途中,夜宿葭萌驿(今四川昭化南),他作了一首《清商怨》:

江头目暮痛饮。乍雪晴犹凛。山驿凄凉,灯昏人独寝。

鸳机新寄断锦。叹往事不堪重省。梦破南楼,绿云堆一枕。

词作表露出词人当时悲愤、沉痛和凄凉的心境,风格上也一变过去的豪迈雄快为沉郁悲凉。到成都后的《汉宫春·初自南郑来成都作》,上片回忆“呼鹰古垒,截虎平川”,能施展“诗情将略”的军中生活;下片写成都万人游乐的热闹场景。两相对比,抒发出词人内心的郁闷情绪。《夜游宫·宫词》云:

独夜寒侵翠被,奈幽梦、不成还起。欲写新愁泪溅纸。忆承恩,欢余生,今至此。蔌蔌灯花坠,问此际、报人何事?咫尺长门过万里。恨君心,似危栏,难久倚。

慨叹王炎之君臣遇合,也自悼壮志未酬,寄托遥深,情调哀怨低沉,类似稼轩词的沉郁悲壮。

陆游回成都后不久,改任蜀州(治今四川崇州)通判,未几还成都。乾道九年(1173)夏,又摄知嘉州(治今四川乐山)事,只是任个“代理”的闲职。淳熙二年至四年(1175—1177)范成大来成都任四川制置使,陆游做他的参议官。词人无用武之地,自然满怀牢骚郁闷,悲慨之情遂充溢于词中,最典型的可推《双头莲·呈范致能待制》:

华鬓星星,惊壮志成虚,此身如寄。萧条病骥。向暗里。消尽当年豪气。梦断故国山川,隔重重烟水。身万里。旧社凋零,青门俊游谁记。

尽道锦里繁华,叹官闲昼永,柴荆添睡。清愁自醉。念此际。付与何人心事。纵有楚拖吴樯,知何时东逝。空怅望,绘美菰香,秋风又起。

全词抒写壮志成虚,官闲无事的苦闷情绪,塑造了一个失意英雄的形象。词情凝重深沉,格调悲慨沉郁,顿挫深婉,如幽谷流泉,回环曲折,呜咽而行,无放纵恣肆之态。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谓稼轩“剑雄心,抗高调,变温婉,成悲凉”。可移之评此词。把此词与稼轩《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相较,是不难看出两者相似之处的。故前人常将陆、辛并论,实则它们的相似处是悲慨,即慷慨悲壮,沉郁顿挫。陆游入蜀后词作,有实在的生活内容,感情郁结其中,不得不发,有一种郁勃之气,故变豪放成悲壮,这又类似杜甫的诗。放翁词能与稼轩齐名,在词史上占有突出的地位,正赖有这类作品存在。

词人满腔忧愤,无所寄托,于是寄情山水,流连风月,整日宴饮游赏,风流自放,藉以排遣内心苦闷。但词人也因此遭到“燕饮颓放”的讥评,淳熙三年(1176)夏受到免官的处分。词人自然是愤慨不平,索性自我解嘲,自号“放翁”,从此更加纵情游乐。故此时词又多游宴、赠妓之作,如《汉宫春》(浪迹人间)、《柳梢春》(锦里繁华)等。《蓦山溪·游三荣龙洞》写道:

穷山孤垒,腊尽春初破。寂寞掩空斋,好一个、无聊底我。啸台龙岫,随分有云山,临浅濑,荫长松,闲据胡床坐。

三杯径醉,不觉纱巾堕。画角唤人归,落梅村、篮舆夜过。城门渐近,几点妓衣红,官驿外,酒垆前,也有闲灯火。

《水龙吟·春日游摩诃池》云:

摩诃池上追游路,红绿参差春晚。韶光妍媚,海棠如醉,桃花欲暖。挑菜初闲,禁烟将近,一城丝管。看金鞍争道,香车飞盖,争先占、新亭馆。

惆怅年华暗换。黯销魂、雨收云散。镜奁掩月,钗梁拆凤,秦筝斜雁。身在天涯,乱山孤垒,危楼飞观。叹春来只有,杨花和恨,向东风满。

极写游宴之乐,为应景之作。另如《朝中措·代谭德称作》、《鹧鸪天·薛公肃家席上作》、《玉蝴蝶·王忠州家席上作》、《乌夜啼》(金鸭余香尚暖)、《水龙吟》(尊前花底寻春处)等,是赠妓、怀妓之作。《鹧鸪天》写女子的娇姿媚态,脂粉气浓。词人是以旁观者的身份代人立言,缺乏真情实感,情浅意薄,实属无聊。又如《乌夜啼》(金鸭余香尚暖),整阙写怀春女子的慵懒情态,可看出词人“汩于世俗”,受花间词风的影响。刘克庄《跋刘叔安感秋八词》说放翁词“一扫纤艳,不事斧凿”。“不事斧凿”是对的,“一扫纤艳”则是片面之论。

《笺注》中二十九首未编年者有不少为此期的作品(亦可能有早年词作)。这时的词作一改过去的作风,少言抗战、恢复、功业、志向,多写传统题材的闺情柔思和宴赏游乐生活,风格也变得纤丽清婉。刘克庄称道放翁词“流丽绵密者,欲出晏叔原、贺方回上”。黄舁说放翁诃“纤丽处似淮海”。杨慎《词品》卷五、毛晋《宋六十名家词·放翁词跋》也都重复黄舁的话。这些评论当指陆游上述一类作品中优秀之作而言。其实陆游这类词多率意而为,缺乏个性和深意,虽有一二佳作,但总的看来,成就有限,不应评价过高。

自淳熙五年出蜀东归至嘉定二年(1210)词人去世,为陆游词创作的后期阶段。这一阶段词作据《笺注》可编年者为五十六首,绝大多数写于淳熙十六年被弹劾罢官归居山阴之前,亦即从1178至1189年的十二年间。而这以后的整个晚年(1189—1210)的二十一年间,除已知《谢池春》三首外,就再也没有词作问世。陆游于淳熙十六年曾作《长短句序》自述:“少时汩于世俗,颇有所为,晚而悔之;然渔歌菱唱,犹不能止。今绝笔已数年,念旧作终不可掩,因书其首,以识吾过。”(《文集》卷十四)后悔早年的词作,故自此以后基本搁笔不作。论者一般将陆游诗歌创作分为早、中、晚或前后期,而淳熙十六年则为转入晚期或后期的标志。他的诗,前期多抗战、恢复的爱国之作,晚期则多田园山水的闲适之作;前期少,晚期多,《剑南诗稿》凡八十五卷计九千多首,而晚期作品竟占六十五卷,近六千五百首之多。词与诗的情形恰好相反,晚年仅有三首。因此以东归为界分期,前期多爱国词,后期多山水隐逸词,这是与诗的分期不同的地方。

这一时期,词人虽曾担任一些地方官,但赋闲的日子居多。罢官后,更是基本上闲居故乡山阴,过着在野的生活。这时词人的思想也有较大的变化,虽说爱国之心始终未变,但毋庸讳言,已没有以前慷慨激昂了。表现在创作上,一方面,词中多回忆往日军中生活,另一方面,更多的则是写山水隐逸的闲适生活,表达自己的恬淡悠然之情。如《好事近》六首写对炼丹、修道之类虚幻世界的追求,表达离群绝俗的出世思想。清真绝俗,平淡之极,带有一种“仙”气,飘逸潇洒,这是词的又一种境界。

词人作有《渔父》词五首,下题“灯下读玄真子渔歌因怀山阴故隐追拟”,是模仿唐人张志和的作品。词人陶醉于山水之间,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找到精神上的归宿。《长相思》五首写词人隐居生活。格调清新,意境深远,既表现词人的寂寞心情,也表现其旷达情怀。但陆游不是悠然世外的人,骨子里从来没有“飘逸”过。如“贪啸傲,任衰残。不妨随处一开颜。元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鹧鸪天》)“江湖上,这回疏放,作个闲人样。”(《点绛唇》)“镜湖元自属闲人,又何必官家赐与。”(《鹊桥仙》)都是话里有话,飘逸旷达中带有牢骚和不平。

陆游晚年仿佛彻底领悟人生,“世事从来惯见,吾生更欲何之?”(《乌夜啼》)一切都看惯了,也不需要再有什么欲望和追求。“残年还我从来我。”(《桃源忆故人》)摆脱功名利禄的束缚,返归自然,还我自身。由以前的抗战英雄、爱国志士变成归隐江湖的“闲人”,词作风格上也由豪放悲慨、纤丽清婉变为恬淡闲逸。同时因为年龄渐入老境,由求绚丽归于悟平淡,作者人格、词格都进入另一种境界。

以上我们分期勾勒出陆游词风嬗变的过程,词风大致顺着豪迈雄放——慷慨沉郁——纤丽清婉——恬淡飘逸这一轨迹演进。而这些又都与时代风云变化、个人身世遭遇、交游唱和以及年龄的变化等因素密切相关,因此是合乎逻辑的嬗变。这是对陆游词风的动态考察,可以看出陆游词的风格是变化的,不是静止的;是丰富的,不是单一的。我们应全面、科学、历史地理解和评价陆游词风。

陆游词风的嬗变与他生平遭际、进退仕隐关系甚大。前期的词作基本上是“仕”的产物,他三十五岁开始作词是在福州决曹任上,接着镇江通判任上写下几首豪放词。当时,孝宗思恢复,用张浚统帅江淮诸路军马,镇江是抗战前线,志在恢复、以抗金大业为己任的词人也重新得到朝廷的重用,他看到恢复的希望,情绪激昂,以词唱出高亢豪迈的声音。入蜀以后,他亲上抗敌前线,在王炎幕下襄赞军事,并提出具体的军事计划,这时词人情绪是激昂的,所以,词的风格雄壮慷慨。当王炎被召回临安,他除官成都后,又产生壮志难酬的忧愤,词风遂变得沉郁悲凉。当词人想排遣内心的郁闷时,便采取了“宴饮颓放”的极端形式,纵情于声色宴赏中,词风又变得流丽绮艳。同样是“仕”,得意时积极昂奋,便有豪迈雄放之作;失意时消极颓唐,醇酒妇人,游赏玩乐,便有绮靡香艳之词。环境的改变,造成词风的根本性变化。

恬淡闲适的山水隐逸词则是“隐”的产物。词人退居乡里,脱离官场,也摆脱了功名利禄的束缚。面对清新宁静的自然,悠闲的鸥鹭,悠然的渔樵,词人虽独自一身,没有友人唱和,心灵却融化在美的大自然中。他静观自然,体悟人生,享受独处的乐趣,仿佛这时才发现人生的真谛。一生忙于抗战恢复,“治国平天下”,但理想屡遭摧折,终成泡影,“救世”不成,只得反过来“救己”,“修身齐家”,做个身闲心太平之人,安度平平淡淡的人生。词人仿佛找到了人生的归宿,精神上得到解脱和慰藉。这是当时壮志难酬的爱国文人退隐以后共同的心灵历程。所以陆游词晚期风格的变化是自然而然的。风格类型陆游词往往被人们以一句话加以概括,曰:内容是爱国的,风格是豪放的。这种概括若从陆游词的本质精神及对后人的主要影响看,似也无可非议,但从陆游词的整体风貌看,却又显得片面与草率。近年来,研究有所改观和突破,但仍有进一步研究的必要,本人的观点也要修正。经过全面而具体细致的分析后,我们会发现陆游词呈现出几种不同的风格。本文将陆游词风格概括为豪迈悲慨、纤丽清婉、恬淡飘逸、狂放旷达四种类型,并分析其得失。

一豪迈悲慨陆游词前期创作的主导方面是抒发抗敌报国,收复失地的豪情壮志,以及英雄志士请缨无门,等闲虚度的悲愤之情。表现出强烈的爱国思想。情调或高昂激越,或慷慨悲壮,都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后期也有少数这类作品,如《诉衷情》(当年万里觅封侯)、《谢池春》(壮岁从戎)等。研究者平常所说的爱国豪放词,即指这类作品。

陆游词典型的豪迈之作可举《水调歌头·多景楼》为例:

江左占形胜,最数古徐州。连山如画,佳处缥缈着危楼。鼓角临风悲壮,烽火连空明灭,往事忆孙刘。千里曜戈甲,万灶宿貔貅。露沾草,风落木,岁方秋。使君宏放,谈笑洗尽古今愁。不见襄阳登览,磨灭游人无数,遗恨黯难收。叔子独千载,名与汉江流。